月光洒下来,照在白衣女子脸庞之上,妖艳美丽,枯槁老人立于山巅树梢,闭着眼,嘴角挂着笑。
大战迅速落幕,结局同样出人意料。
枯槁老人被刺了一剑在胸口,这一剑离得太远,无法确定伤势如何,但那夹杂了白衣女子毕生功力的一剑,绝不可能不痛不痒。
情况不明,陈琳又受伤,看样子伤得不轻,顾大千再不迟疑,一脚踏出,右脚在窗台上轻轻一点,手臂张开,就如一只雄鹰般朝后山玄月峰一掠而去。
顾大千速度极快,百丈距离眨眼即到,老人依旧立于山巅树梢,没有倒下,白衣女子却是一惊,收起两柄长剑,望了一眼面前的枯槁老人,不知是看错了还是怎的,顾千屿分明看到了那美丽女子的脸颊之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而望向老人的眼神,也隐隐透露着些许不舍。
但白衣女子毫不迟疑,轻轻一抬脚,早已收了双剑,一跃三丈,落到另一棵高大树梢上,又是一跃,朝山后轻飘飘而去。
顾大千雄浑的声音传来:“妖女莫走!”
“哈哈哈,我还会回来的,顾大千,陈琳,你们给我等着!”这声音是从极远处传来的,传到顾千屿耳朵里,仿佛来自天边,但顾千屿总有种感觉,这声音好像就是从自己耳边传来,就在这楼里,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顾大千没有去追那白衣女子,只是轻轻扶起受伤的老人,几个跳跃,重新回到了玄月阁顶楼。
虽然离得远,但顾大千速度极快,来回也没用多长时间,但期间顾千屿却是想到了一些事情,这白衣女子是谁?师父与那白衣女子究竟是何关系?为何本来占据上风的师父,在女子递出那一剑时,没有丝毫的躲避?而且,嘴角还挂着笑?
顾大千将老人背回玄月阁中,老人伤的虽重,但好歹未伤及要命处,加上自身功力深厚,性命无碍,但这夹杂了白衣女子全部内力的一剑,竟是直直洞穿了老人的胸膛,老人手捂胸口,在自己的隐白,神门二穴上分别一点,老人沧桑的脸庞已被伤痛之感所覆盖,本来就枯槁的脸庞此刻更是如鬼一般吓人,苍白的嘴唇抿作一道不那么完美的弧线,这一战,竟然损耗了大半老人的心神。
老人张了张嘴,沙哑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刀剑无眼,生死自负,我认输!”
面对着那个妖魔一般却无比美丽的女人,老人仿佛没有太多的方法去将她斩于剑下,即使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境界只剩下了年轻时候的八成,但其实武功依旧是在她之上的。那个名字叫白芷的女子,在二十八年前,已经证明了老人的剑,在面对她的时候,是断然刺不下去的,二十八年后的今天,依旧如此,从未改变。
可那女子,她已经成了江湖最大邪派永乐堂堂主的妻子,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投靠了靖王爷。二十八年前的老人,在今日,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邋遢老人走上前,查看了一下陈琳的伤势,感觉并无大碍,没再说什么,却反而冲着顾千屿说道:“是不是很奇怪,有很多疑问?”
顾千屿沉默点头。
“这是二人的一段孽缘。”
顾千屿眼看师父的伤没有伤及性命,顾大千正在为他疗伤,索性对这桩一十八年前的秘辛提起了兴趣,瞪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珠子望向邋遢老人顾霜寒。
“其实这在江湖中并不算什么秘密,你师父陈琳与那女子有过一段懵懂的缘分,可惜她出身于当时被江湖中正派人士所不齿的邪教玄阴教,当然了,在老头子我看来,邪教不邪教的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只是江湖中大多数人还是对此事有着相当大意见的,他们不愿意看到一个正道的武学天才,一代剑仙毁在邪教妖女手中,于是便联手对玄阴教展开了围攻,后来玄阴教覆灭,当时陈琳正在华山论剑,未来得及前往玄阴教救这女子,女子一气之下,嫁给了永乐堂的大恶人,从此啊,就再也没有跟陈琳来往过。”
“江湖中这些所谓的正派人士纯属多管闲事啊!”
“嗯,或许吧,只是谁又能接受得了,自己家族被灭,是因为自己的男人呢?”
“怪不得师父对那女子下不了杀手。”顾千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并没有对这件事深究,正道魔道之分,本来便模棱两可,打着正道的旗帜行苟且之事的门派大有人在,而有些魔道门派倒是好事做了不少。
“其实在老头子我看来,哪有正道魔道之分,无非只是江湖中人一向不齿于魔道中人一些奇特的修行法门,强行将他们划分为魔道邪教罢了。”
“什么修行法门?”
邋遢老人顾霜寒眯着眼睛,似乎在回忆些什么事情,许久才幽幽说道:“所谓正魔之分,除了初始时所练招数其实并无任何不同,只是魔道之人一般都比较喜欢偷袭,不太爱干光明磊落之事,所以总被称之为下三滥的手段,这倒是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在修炼真气后,正魔两家的区别就显现出来了,因为对于正道门派来说,无论是练剑,练枪,练刀,还是致力于淬炼体魄的纯粹武夫,都是以人感知天地之息,然后和谐共存,向天地借力而用作为修炼真气的根本的。”
“那魔道呢?”顾千屿听的有些入神,脱口而出道。
“魔道则不同,他是强行吸纳天地元气进入体内。”
“这有什么不同呢?只是更直接一点罢了?”
“还是有所不同的,这便是借和抢的区别,一种是循序渐进,缓缓为之,一种可以说是竭泽而渔,如果将天地中的气看成是一块巨大的烧鸡,天下武夫那么多,本来大家都排着队一点一点分,谁料此时突然来了一帮人,也不排队,上来就是抢,这对那些排队等着的人来说,确实不太公平。”
“而且,人的躯体哪怕再强,始终也是血肉之躯,强行吸纳天地元气入体内,人身是很容易承受不住的,承受不住的话,便会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所以啊,他们人数虽多,但真正能够修炼成的,寥寥无几,大部门人都死在了修炼的道路上,不过他们自有一套功法帮助他们改造躯体,只是这个过程及其漫长且残酷,除了他们,没有人愿意尝试的。”
顾千屿若有所思,两人说话之余,顾大千已经为陈琳疗好了伤,陈琳悠悠睁开双眼,看到眼前三人,微微一笑,示意自己并无大碍,随后便轻轻躺了下来。
挥挥手,示意想自己待会儿。
三人走出玄月阁,沉默良久,邋遢老人顾霜寒才缓缓对顾千屿说道:“走,后山练剑!”
顾千屿背了青霜古剑,紧紧跟在顾霜寒身后。
话分两头,白衣女子返回永乐堂,一身疲惫,脸色苍白,眼中含泪,她自顾自躺倒在那张披着黄色虎皮的大椅子上,手指还在不停的颤抖,那两柄剑被她扔在了脚下,黑夜里,闪着轻微的光芒。
今夜风大,将大厅前门吹开了,呼呼的北风灌进来,拍打着白衣女子的身体,惨白的月光照在白衣女子白皙的肌肤上,更显冷艳动人,但她颤抖着的双手却仿佛在诉说着今日的境遇。女子朝门外望去,风很冷,她轻轻打了个寒战,但却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上门了。门外一片凄凉,只有院子里的亭子上还残留着一些雪块,温温薄薄的分成了无数白片,就像给深红色的亭子打上了无数个补丁,甚是难看。
从身后偏房行出一人,只见此人身长一丈,样貌魁梧,琵琶骨处被锁了两条铁链,铁链用长钩钉在身上,一动身子,哗啦啦作响,甚是骇人,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简直能令小儿止啼。
但他却表现出与他长相极为不符的温柔,他轻轻走到大厅门口,“缓缓将门关上,关门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吱呀“的声响,有些刺耳。他缓步向前,来到椅子旁,慢慢将两根粗糙的手指按在女子的额头上,轻轻揉着,那双沾满了鲜血的大手,在进行着从未有过的温柔。本来浑浊的眼神突然变得柔软无比,那是一种自骨子里流露出来的爱怜,是一种看得见的情愫。
她转过头,侧躺在椅子上,静静享受着他的按摩,没有说一句话,脸上却隐隐有些不耐烦的意味。
他很轻柔,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是她先开的口,破天荒的语气温柔:“老五,玄月山上,我刺了他一剑,不知生死。”
眼前这汉子名叫雪花五,家中排行老五,却是玲珑榜恶人排行第一的狠角色,建立永乐堂之前,江湖六大恶人各自有自己的门派,但都不大,形不成规模,常常被那些名门正派追着打。
后来雪花五创立永乐堂,先后打败了玲珑榜上有名的六大恶人,继而收为己用,集齐了江湖中六大恶人的永乐堂势力才壮大了起来。
永乐堂自建立以来,做的是打家劫舍的勾当,打的是名门正派的钱财,劫的是官府的各类物资。并且门派中从不戒淫,所以极其为天下门派所不齿,俨然成了武林公敌,奈何实力太强,毕竟集结了玲珑榜前六的恶人,尤其是江湖中恶名已久的雪花五,更是令所有人深恶痛绝,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江湖中正义门派也曾有过数次合攻经历,甚至官兵也曾有过多次大规模的围剿,但均以失败告终,除了永乐堂自身实力强大外,地处扶桑城也是一大原因。
扶桑城属岭南州所辖,原本是整个东南道最富庶的城池,这里豪商云集,雅士齐聚,而且地理位置优越,城高河深,易守难攻。
扶桑城最多的就是酒馆妓院以及赌坊,背靠永乐堂,不是谁都能在这里做生意的,但永乐堂中人作恶归作恶,却从没见过哪个堂中人嫖完了喝酒了不给钱的,也从没见过堂中人赌博输了就赖账不还钱的。虽然这钱来路并不正当。虽为恶人,但道上的规矩,却还是要守的。而且此地没有官府管辖,潜藏着大量的黑市,常常在这里交易一些朝廷不准许交易的东西。
说白了,扶桑城能够让人一夜进入天堂,也能够让人一夜掉进地狱,这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但是却实实在在存在着,因为永乐堂的存在,这种矛盾在某种意义上病态的和谐着。
琵琶骨上钉了两根铁链的魁梧男子沉默不语,没有回话,白衣女子先前的话语带着十足的伤感。这是女子嫁给自己以来,汉子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她轻轻闭眼,享受着他的按摩,再也无话。
“他没死。”
女子接着说道。
“不过也已经重伤,想必靖王爷也不至于过于为难我们。”
前些日子里的大雪,玄天剑宗府内的仆役们早就将山上院子里草地上的雪扫的干干净净,加上这几日又是难得的好天气,虽然寒冷,但日光却是倔犟的照耀着大地,地上的积雪已然不多了,只是天寒地冻,草地上自然没有什么新鲜嫩活的草尖,有的只是死后僵直着身躯的杂草,偏生这乱草却是没有什么人打理,看上去显得有些荒败。
屋外寒冷,屋内火炉毫不吝啬的燃烧,并不觉得如何寒冷,但陈琳倔犟的打开着窗子,任凭北风透过窗口灌进来,将炉中炭火拍打得摇摇晃晃,像是将坠的枯叶。
他一只手捂着胸口,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早已经止住了血,但心上的伤,似乎更重一些。他艰难起身,站在窗口,往阁后夹杂着点点雪白的青山望去,如果顾千屿此刻站在他的身后,一定会发现老人佝偻着的身躯,对于顾千屿来说,肯定会心疼吧!
刚刚经历一场大战,陈琳的身体似是枯败的干草,冷风一吹,枯瘦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今日的玄月山山顶,有些黯然悲伤,因为陈琳的重伤,顾千屿站起身,走到刮着北风的窗口,紧握着拳头,抿着嘴唇,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惶然之意,一言不发。
陈琳轻轻咳嗽一声,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眯眼看着远处顾千屿和邋遢老人顾霜寒的身影,二人一前一后,往后山走去,顾千屿脚步前所未有的坚定,陈琳的眼神中没有悲伤,反而带着一丝丝喜悦,那是一种幸运的喜悦,因为顾千屿所表现出来的关心,对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欣慰。
“这伤要不了我的命,不用悲伤。”他似在对着空气说出这句话,又似乎是对自己说的,只是他回过头来,看着空无一人的阁楼,轻轻叹了口气,坐下来,开始强忍着伤痛,继续着他的抄书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