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好后,顾千屿照例每日去后山练武,只是邋遢老人对他练武的强度,似乎变得更加苛刻了,好像是对他连打几个土匪都受伤极其不满。
每日除了固定不变的前刺,回掠之外,还要不时出城去杀几股匪寇,只是顾千屿第一次经历杀人之后,再遇匪寇便显得得心应手起来。
这潍州城外的匪寇大多都是些普通人,没有强大的武者,即便再厉害,也只不过是力气大点,刀法娴熟点,却没有丝毫真气在身,所以大多数时候,顾千屿都能够比较轻松的完成邋遢老人交给他的杀人任务。
靠着杀人来温养剑意本就是个相当血腥的法子,但也是最有效的法子,在邋遢老人看来,这种方法虽然不妥当,但见效最快,只要杀的是该杀之人,那杀几个人实际上也无妨。
顾千屿产生了杀人的感觉,慢慢的也便习惯了,但他所杀都是该杀之人,这是人和牲畜最大的区别所在,牲畜尝到了杀人的甜头后,会不断的想要杀人,但人不一样,人若有理智,便只杀该杀之人。
这些天来,顾千屿总共受伤二十余次,身中三十六刀,其中三十刀皆是轻伤,只有六刀算得上是重伤,但也不致命,大多都是砍在了肩膀后背等处,但这位公子哥儿数次倒在血泊中,手中剑,却是再也没有离过手。
还未等伤势恢复好,顾千屿就要再次出城去,面对下一批悍匪,天下大乱,城外的匪徒也变得多了起来,其中有没有顾大千故意安排的悍匪就不得而知了。
但靠着与悍匪搏命所练来的剑法,虽然凶险,但却是最有效的保命手段。
只是,可苦了二十年锦衣玉食的顾大公子。
只是,玄天剑宗人从未见过顾大公子如此拼命过。
其中原因,不足为外人道,顾大公子却是清楚得很。
剑的意义,在于守护想要守护之人,也在于杀尽该杀之人。
但最令顾千屿痛苦的,还是每两日一次的与邋遢老人对剑,说是对剑,实际上只有顾千屿用剑,老人只用手,有时候甚至连手都不用,只用两根手指应对。
但顾千屿的剑,却从来没有刺进过邋遢老人身体之内三尺距离过。
每次顾千屿都要被邋遢老人强大的内力震飞,或者被邋遢老人用两根手指夹住剑刃,然后弹飞,然后再提剑,然后再弹飞。
顾千屿每日月亮升起才回院子,每天都带着一身伤痕,起初玄天剑宗的人还会热切的问候他,关切他,后来便习惯了这种状态,渐渐的也便没有人再多问了。
因为他们知道,这位纨绔了二十年的公子哥,现在是在练剑了,虽然不知道练的怎么样,但每天看见顾千屿狼狈的模样,想必也是极痛快的。
因为二十年的纨绔生涯,给人的刻板印象很难改观,大多数人是瞧不上他的,因为他不学无术,拥有着全天下都数得上号的得天独厚的条件,每天却做着荒度光阴不求上进的事,这总会引起很多人的不爽。
这日清晨。
山雾弥漫。
持剑佩刀的顾千屿正从院中往后山赶,走到玄月阁前时,想着许久未见的师父陈琳,脚下拐个弯,踏上了玄月阁。
往日里都在这玄月阁顶的陈琳今日却不知去了何处,当顾千屿迈着急促的步伐哒哒哒爬上玄月阁顶楼的时候,却没有发现那个总披发赤足席地而坐如鬼一般的老人,顶楼空空如也,甚至连一向书籍散落满地狼藉的场景都没有出现,顶楼之上,诡异的一尘不染,明显是被人收拾过了。
顾千屿苦寻无果,只得站在窗边远眺,心想可别枯槁老人一时想不开跳楼自尽了才好。
枯槁老人姓陈,顾千屿不知其来自何处,就连那个“琳”字的单名都是偶然听顾大千提过,不知身份的枯槁老人在顾大千的要求下成了顾千屿的师父,往常的顾千屿是从来不叫老人师父的,也便是在最近,顾千屿的心态发生了巨大变化后,才开始称呼陈琳为师父。他也的确当得起“师父”二字。
虽说顾千屿纨绔了这么多年,也没跟陈琳习得什么武艺,刚要学习一些什么,却又遇到了武功更厉害的邋遢老人,但顾千屿一身琴棋书画的功夫却皆来自这位老人的悉心传授。可别连自己的“师父”都没听几次,就远去了啊!顾千屿心里想着。
顾千屿极目远眺,他视力极好,但在云雾环绕中,还是看不真切,但那玄月峰顶最高的那棵参天巨树上,隐约有一人,此人单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轻捋胡须,即便微驼的背似乎再也直不起来,但依然掩饰不掉身上那股仙风道骨的气质。
顾千屿一跺脚,急忙搬过来一条木凳,踩在上面,从窗户边伸出头,想着这样离得近,能够看的更清楚些。虽然有种自我安慰的嫌疑,但隐隐约约的,顾千屿竟然看清楚了那人就是自己的师父,枯槁老人陈琳!
顾千屿心想,这一手站在山巅树尖的功夫怎么从来没见师父演示过,这也忒说不过去,有这么厉害的功夫,也不说早点练给我看看,更何况这大早上的,站得这么高干嘛?难不成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
可这大雾弥漫的,一个不小心再摔下来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总归顾千屿也只在脑子里想了那么一瞬间,就被山巅之人重新吸引了过去。
顷刻间,山巅老林波澜起伏,冬日无叶,树枝飘荡不止,一些承受不住压力已经折断,林海剧烈起伏,那架势,简直是要天翻地覆。这边风平浪静,那边却似有狂风暴雨,此时天朦朦亮,一轮朝阳拔地而起,惨淡的白光勉强将这个世界照亮,可再过不了多久,星辰月光就要给这太阳让路了,届时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明亮起来。
距离枯槁老人所在树梢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兀自立着一个人,那人身着一身白衣,手握长剑,横剑于胸,只是剑未出鞘,仔细看看,那白衣人腰间,还别了另一柄剑,这人,用的竟是双剑!此人仙气飘飘,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树梢上落下了一只白色的巨鸟。
林海继续翻腾,但即便如此,站着枯槁老人和白衣人的巨大树木,却是依旧岿然不动,宛如泰山般。
顾千屿嘴巴张的巨大,举目望去,这一看,竟把顾千屿唬的不轻,那树梢上与自己师父对峙的白衣人,分明是个女人!距离太远,那女人看不清容貌,但胸间起伏以及别在头上的发饰,都在说明,那的确是个女人。
从前的顾千屿,一个横扫千军都能够把古剑“青霜”扔到房顶的少年纨绔,一向不喜习武又一向不看别人练武,即便是最近练剑已经是有所成就,但也仅限于跟普通人相比,这种飞来飞去的场景,顾千屿却是见的少了些。顿时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的巨大,眼瞅着哈喇子都要掉出来。
只见枯槁老人单足落在树梢上,一点一弹,一道灰色的身影便轻灵潇洒的掠向两丈外的树梢。中间还在一棵树梢上蜻蜓点水,飘逸前行,双袖一卷,两道劲风自袖间生出,直直冲那白衣人而去。
平日里只见师父陈琳与陈放点到为止的对决,还真没见过这种级别的高手真刀真枪的拼命,更何况对面还是个女人,这让不知江湖中那段秘辛的顾千屿瞧着新鲜。
白衣女子动作极轻,轻轻一挥袖,手中剑清亮如雪,挥剑朝着枯槁老人的两道劲风刺去,两道劲风带着残枝枯叶,被当场斩碎,飘飘洒洒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大雪。白衣女子依旧剑未出鞘。
顾千屿目瞪口呆,这一招一式极有卖相,颠覆了顾大公子对武学的认知,在顾大公子看来,此刻那个几乎从来不踏出玄月阁半步的枯槁瘦小老头,此刻身影也是极为高大的。
“她的剑一旦出鞘,不知又会增加多少亡灵,这段十八年前的恩怨,到此,也该结束了。”
顾千屿看的入迷,一时竟然没有察觉到顾大千的到来,他一转头,顾大千站在身边,双手覆后,眼睛微微眯起,默默望着山巅似在决战的两人。
顾千屿白眼一翻,也不答话,眼眸中充满了期待,同样望向山巅。
山巅之上,一击未果,枯槁老头双袖无风飘荡,渐渐鼓了起来,又是两条劲风自袖中激射而出,这次势头更甚,裹挟着枯木断枝,甚至还有大块的黑石。两条劲风不断在空中旋转,旋转似龙卷,劲风行的极慢,但声势却是愈发大了起来。
“一式,卷龙蛇!”
又有一道像是钝锯磨树一般的声音传过来,顾千屿和顾大千同时回头,待看清来人面庞之时,顾大千赶忙抱拳行礼,叫一声:“老祖。”
那老人也不拘礼,摆摆手,示意顾大千不必多礼,接着他往前走两步,在窗前站定,冲着顾千屿喃喃说道:“这等对决,对你的修行有很大的帮助,你可要看好了。”
顾千屿点点头,转头继续看向远处山巅。
不知怎的,顾千屿突然就对山巅对战之势看的极为清晰,清晰到所有细节都在他眼中放大,他也终于看清了那个白衣女子,一眼望去,那白衣女子竟是如此年轻,只见她脸如水般温婉柔美,但身上又散发出如狐魅般的灵性与智慧,那女子有着与尘世无关的真纯,与容颜无关的美丽,与贫富无关的优雅,与外在无关的灵动。那女子生的极美。“可惜太冷了点。”顾千屿心中喃喃,眼睛却是一刻也不舍得离开这山巅之战。
顾千屿清楚的看到,枯槁老人看向白衣女子的目光,仿佛有几分苍凉。那样的眼神,几乎令顾千屿的心为之一动。,甚至令那心早已冰冷如剑的白衣女子为之一震。
劲风行进速度虽慢,但不足两丈距离,也是眨眼即到。
白衣女子突然笑起来,那笑声极其尖锐,即使隔得极远,依旧几乎刺破顾千屿耳膜。
“陈琳,十八年了,你龟缩在这玄月阁,十八年,今日终于敢走出来与我一战了,今日已不再是十八年前,我定要你死在我的剑下!”白衣女子放声大笑,声音传的极远,霸道绝伦,划破长空。夹带呼啸风声,传入顾千屿耳中,顾千屿耳膜嗡嗡作响。
白衣女子将那柄发出清亮光芒的剑往空中一抛,手指做兰花状,随后双手外翻,被抛在空中的剑刚好落回到她手中,她将带着剑鞘的剑尖指向前方,大喝一声:“破!”两道横空出世的劲风再次破裂,随后白衣女子手中剑疾射而出,朝着枯槁老人飞去。
眼看着就要插进枯槁老人的面颊,顾千屿站在玄月阁顶楼,心底狠狠为师父捏了一把汗,生怕那位平日里弱不惊风的糟老头子就此殒命。
只见枯槁老人不慌不忙,右手袖口一卷,老人身后一棵参天大树被连根拔起,他足尖轻轻一点,远离树梢,巨树裹挟着无数泥土碎屑向前冲去。
“二式,撼天!”顾大千轻轻说道。
枯槁老人单脚落于树干之上,脚尖轻轻一蹬,树干去势更甚,与疾射而来的长剑对撞,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树干竟被硬生生劈成两半,而那柄长剑,也在空中转了几圈后被白衣女子重新收回手中。
枯槁老人毫不迟疑,双袖鼓荡,双手合十,一掌击出,这一掌的气势跟前面两招相差甚远,但那股摄人的气魄,却是远胜前面两招。
“三式,大孤掌!”
山巅树梢,两人相隔两丈,那女子只是默默的看着他,顾千屿看见那女子嘴角处竟然挂着一抹微笑,她的笑容没有一丝愤怒,没有一丝悲哀,仿佛一朵开在冷雨中的玫瑰,寂寞,孤独,美丽,又布满了荆棘。
这一次,剑出鞘!那柄剑通体散发着青色的光芒,剑尖直指前方,随即脱手而出,一声龙吟仿佛自天边传来,这龙吟之声,顾千屿只在那次老道士单指弹剑的时候听到过,而这次的剑吟,要更加清脆,也更加势大。
长剑直冲那记掌势而去,空中对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但这次,却是那一掌占了上风。掌势拍掉了长剑,气势稍减,依旧是疾驰而来。
白衣女子不慌不忙,伸手招架,白色的衣衫随风飘动,像九天之外的仙子下了凡尘。长衫将那掌势包裹其中,白衣女子一转身,卸掉全部掌势,但长衫之上却依旧被那惊天动地的一掌刺出密密麻麻的窟窿。
未等白衣女子缓过神来,枯槁老人就迅速行动,只见他单脚抬起,一手往脚踝处一摸,竟然自脚踝处抽出一柄长剑,剑锋森森闪着冷芒,但那剑极软,倒像一张纸片。
此时夕阳早已不见,月亮从山后密林中摇摇晃晃爬出来,月光冷冷的洒下,照在那柄软剑之上,似乎与枯槁老人那柄剑融为了一体。
白衣女子依旧微笑,那样的笑容,让枯槁老人看呆了。没想到这样一个女子,十八年了,她的笑自己依旧抵抗不了。
在他愣住的一刹那,白衣女子腰间之剑已被拔出,刀鞘落入女子身后的林海中,那柄红色的剑,比刚才那柄剑短了半尺,但剑中所蕴含的气势,却是远远大于那柄清剑。绯红的剑光从女子袖中流出,还不及枯槁老人提剑反击,那一抹绯红色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枯槁老人足尖点地,身体急退。
那一剑毫不留情,即便对面站着的是他。也许是这一十八年间杀戮了太多的缘故,他对于她,也变成了普通人。
枯槁老人摇摇头,似乎想要摒弃这样的想法,大战之中,一个走神,就可能致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收拾起心情,挥动长剑,自下而上斩出,一道冷冽的蓝色光芒,从他的剑中迸出,密林被划成两半,剑光势如破竹,
“四式,破月!”
白衣女子挥出一剑,与枯槁老人第一剑对撞,发出“叮”的一声响。
枯槁老人手中剑不停,又一剑斩出,这一剑与先前一剑几乎相同,但其中所蕴含的剑势却是大有不同,当然这对于门外汉顾千屿来说,却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五式,破甲!连出两剑。”
“这便是,宗师之剑吗?”顾千屿看的呆了,喃喃说道。
白衣女子那边,青色的剑光终于也是冲天而起,剑在空中虚虚实实挽了三个剑花,如蛇吐信一般,竟然忽略枯槁老人的第二剑,直刺向枯槁老人的眉心。
这一招,几乎达到了白衣女子的武学巅峰,一瞬间漫天剑光,笼罩天地。而那枯槁老人斩出的第二剑,却是在她胸口处轻轻一闪,又迅速消失。那一剑,剑势被枯槁老人强势收了回来。
而当白衣女子想要收回刺出的那一剑时,却早已经来之不及,她的闪躲只令剑改变了方向,却改变不了刺中枯槁老人的事实,剑尖没入枯槁老人的胸膛,他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只觉胸口一痛,低头,一行殷红的血流了下来。
白衣女子满脸震惊,他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一剑会收回,又为什么,他不出那第六式断山?
玄月阁顶楼,顾千屿顾大千邋遢老人三人,同样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