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幽海水君的尸身,身上还穿着王族的衮服,是婚典那夜,父君的装束,“婠漓”一眼便认出。
她跪着一步步膝行过去,因为隆起的肚腹,必得将腰背挺直方可减少阻碍。“风烆”远远地立在她的身后,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纤细的腰肢看不出丝毫有孕的痕迹,她仿佛还是往昔的那个她。
可叹啊,如今家仇族恨必要令她成长,过往的那个小公主在这一刻便死去了。
“婠漓”终于来到了父君的身边,她握起尸身的一只手,被那冰冷的温度惊得一个哆嗦,眼泪终于扑簌簌淌了下来。
她双手取出封印着父君头颅的白水晶,滚烫的泪滴在上面,水晶便如冰凌一般融化了。父君的头颅霎时恢复原样,唯一可堪安慰的,是那安详的面容。
父君临死时并没有受什么痛苦,他死在了女儿大婚的喜悦之中,并没有看到幽海的惨剧,亦不知他为之用心良苦的女儿被仇人蒙骗,还怀上了他的孩子。
“婠漓”的喉咙里一阵“咯咯”作响,唇角沁出了鲜血,满嘴的血腥味混着被咬碎的银牙被她硬生生吞进了腹中。
她拔下了自己的发丝,一针一线将父君的头颅缝回了残缺的尸身之上,然后亲手将其收敛在水晶棺中。
待她做完这一切转身时,“风烆”才发现了她脸上的血和泪,正在犹豫要不要帮她擦拭,却见她忽地皱了一下眉,捂住了小腹。
汩汩热流顺着她的腿淌下,紧随其来的是一阵阵抽痛,仿佛胃肠都在痉挛搅动,而她方才跪得酸麻的双腿无力抵御这痛,一个踉跄便要扑倒在地。
“风烆”震惊之下顾不及思索,扑过来扶住了她。
“走……离开这里!不要玷污此处的净洁!”“婠漓”抓着他的手,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调了。
“风烆”犹豫了片刻,将她瞬行带至了水晶宫中,在混元珠加持的隐身咒作用下,二人安全到达了昔日幽海水君的寝殿。
“为何要来此处?”“风烆”搀着她,疑惑道。
“婠漓”趁着阵痛的间隙喘了几口气,道:“我马上就要生产,无力再去寻躲避之所,以井旷之能,他必定已将这里围得铁桶一般,你我出不去的。眼下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你扶我去那边!”
“风烆”没再多问,扶她走了过去,同时施法,清除了地上的血迹。
“婠漓”在寝殿床边停下。
这座由海洋中罕见的温玉所造,镶嵌了无数螺钿和赤蓝蓝宝的华丽大床已经被寅鲛鸠占鹊巢。所幸天已大亮,寅鲛早已起身离开去处理政务,此时这里并无他人。
“婠漓”伸手在床角来回游走几次,终于摸到了一处隐秘的凸起,轻轻一按,“咔哒”声响后,床后的地面忽然滑动开来,露出了一道向下盘旋的阶梯。
“风烆”恍然大悟,没有谁比自幼在此长大的“婠漓”更清楚这里何处最为安全。他扶着她瞬行而下,进入了幽深的密道,身后的机关自动合拢,连夜明珠的光都未扰动分毫。
密道惊人的长,在这种狭窄且未知的地方施行瞬行术是十分危险且不智的,“风烆”谨慎地搀扶着“婠漓”步行前进,但阵痛再度袭来,“婠漓”痛得连呼吸都粗重起来,每一次喘息都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力量,以至即便有“风烆”的搀扶,她亦难行一步,只得挥挥手靠在石壁上,靠大口的喘息缓解那无孔不入的剧痛。
“风烆”本可将她抱起来,但二人各自经历了这么多,各怀心思,彼此都极为抗拒对方的触碰,方才的搀扶已经极限了。
但眼看她痛得如此难忍,“风烆”咬了咬牙,将手扶向她的膝窝,试图将她打横抱起来。
“不!不要!”“婠漓”坚定地阻止了他:“我自己走!”
自幼一起长大,“风烆”自然了解她的倔强,见状也只得点点头,跟在她的身后。
幸而此地十分安全,狭长的密道两侧嵌着小粒的夜明珠,将他们的身影投在了石壁上,拉得纤长而飘忽。
“婠漓”的牙在收敛幽海水君尸骨时便已经咬碎了,可她感觉不到疼似的再度紧紧咬住,任凭铁锈味在口中漫延。腹部的抽痛已经模糊了她所有的感官,相较之下,区区断齿之痛根本不算什么。
而当阵痛暂时止歇时,她趁机加快脚步向前疾行,肚子又开始一点点发紧,令她不得不强行将注意力分散开来,以抵御这格外的不适。
如此走走行行,待走到中央石室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石室中为逃生之人准备了足够的日常所用,起卧皆齐全,亦有一些鱼干肉脯之类的小食。身为神族,他们本不靠果腹来维持生存,但神族亦不禁口腹之欲,日常饮食不过是漫长生命之中的一项调剂罢了。
所以,这里的食物只能算是零嘴,补不了“婠漓”所耗损的灵力,再加上幽海王族被灭门已经经年,“婠漓”算是唯一一个知晓这间密室存在的人,故而已经很久没有更换过这些食物了。“风烆”翻看一番,见这些东西或是干硬或是霉变,几乎不能入口了。
“婠漓”也没有胃口,近日来她的肋骨被顶的生疼,再加上骤然得知幽海的噩耗,整个人心绪激荡,茶饭不思,如今又强撑着收敛幽海遗骨,心血煎熬,整个人已经失去了七分精神。
“不必看了,我不饿。”她靠在榻上,幽幽道。
“风烆”默然,一起长大,她是什么样的娇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本是一点苦都吃不得的。少年时他寄居幽海,多少是存了攀附之心的,所以对她处处忍让,容纳她的娇纵与跋扈,对她处处照顾入微,卑微到了最大的限度。
说起来,他对她还真没有男女之情,见惯了飞扬跋扈的公主,他所向往的,不过是一个温柔体贴,互相扶持的知心人。
可是“井旷”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她如今变得坚忍、勇毅,即便在如此恶境之下犹能安身,咬碎了牙都不会呼痛,难道这便是“爱”的力量?
不,眼下她得知了真相,对“井旷”恐怕就只有恨了,曾经爱得有多深,如今恨得就该有多强烈,她苦苦支撑,必是因为那个与他一致的信念。
既然如此,“风烆”在心里将对她的仇视和敌意减轻了许多,俯身望着她:“我该如何帮你?”
他能想明白的事,“婠漓”自然也能够通透,她清楚地知道“风烆”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她——至少不全是为了她,拥有自己这样一个盟友,他的复仇之路,远比自己孤军奋战要容易得多。
所以,她不会将自己最重要的事交付给他。事实上因为了背叛、阴谋的种种之后,任何人,她都不愿再相信了。
于是她张口,露出了唇上错杂的牙印:“转过身去,封闭你的五感,什么都不要看,不要听,不要做。”
此时,幽海水晶宫议事殿,“井旷”立在阶下,面色冷冽如刀。
寅鲛是被从人床上叫起来的,昨夜通宵笙箫,他方才睡下不足半个时辰,神智不甚清明。听闻属下禀报少主亲临,他那被酒色淤塞的脑子才转过一个念头来——哦,昨夜是月晦夜,少主必定带着他的宝贝夫人过来净化海水了。
……装模作样,明明这幽海已经近乎不毛之地了,还做这一套,无非是掩盖他对那亡族公主的欺骗罢了。
对一个女人,如此大动干戈,且小心翼翼,寅鲛对这位儿女情长的少主嗤之以鼻。
他不情不愿地起身,床上的两名姬妾亦是睡眼惺忪地起来,服侍他更衣,另外两名则支着头侧卧,白嫩的胸脯和修长的大腿袒露在空气中,对他媚笑不已,极尽挑逗之意。
寅鲛一下子清醒过来,情欲上头,小腹火热热的,昨夜饮得略略有些多,左拥右抱之下,这两名妖娆的蚌精未来得及好好享用,原本想着今日起身后再战三百回合,谁知竟被不速之客搅了好事。
然而再欲火焚身也不得不强压下去,他穿戴整齐,命人将几位美人送回去,临别时还让她们好好歇息,晚些再召她们宠幸,这才去见了少主。
他满脸的张扬与轻忽在见到“井旷”的那一刻,消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