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的几天中,“婠漓”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内心一片惊惶,她开始本能地抗拒冥海的一切,甚至连腹中的孩子,她也开始下意识地厌恶起来。
为了停止这可怕的想法,她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轻信“风烆”,即便他拿得出证据又如何呢?谁能证明父君是死于“井旷”之手?!明明他自己更有嫌疑。
但潜意识里她知道自己这是在为自己的错误寻找借口,“风烆”是不是这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即便被夺了新娘,沦为四海笑柄,他亦做不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反观冥海,冥海的对于幽海的觊觎是其一切可能的开始,而“井旷”,她又了解他多少呢?
情欲,真的能够蒙蔽一个人,令她忽略一切利益之后的算计,她自己跳入毂中,可笑还以为是收获了幸福!
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人族的形容何其贴切。
“婠漓”自此陷入了梦魇之中,每每闭上眼睛便是辗转反侧,而好不容易睡着之后,无一例外会被噩梦吞噬,梦中,总是连绵不尽的血色。
梦境往往终结于父君之死,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将父君的头颅砍下,淡金色的血喷溅了他一身,而她,则在尖叫之中被梦境拉远,伸出的手被无情地掀翻,然后,大汗淋漓地醒来。
眼神重新聚焦之时,那个刽子手就在她的身侧坐着,握着她的肩膀,焦急地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
原来醒来后才是真的噩梦。
“婠漓”身上的汗水陡然变得冰冷,但她什么都不敢说,只是摇摇头,匆忙间编出一个思乡的托词。
“井旷”舒了口气之后道:“难怪你梦中一直喊着父君!父君!”
“婠漓”强颜欢笑,心中却害怕得如同对上了洪水猛兽。
然后,她找借口独宿了接下来的几夜,努力令自己不再露出破绽。
可惜的是,“井旷”虽然听信了她孕晚期神思不属,不能安枕的由头,依她之意不再与她同床共枕,却加派了侍女守在她的帐前,以令她有任何需求,都可以及时得到满足。
在此情形之下,即便是困得眼皮浮肿,她都不敢再睡了。
如此煎熬了几日,她整个人憔悴得仿佛积病多年一般,还要强打精神不露出破绽。腹中胎儿感受到了母体的虚弱,胎动频频,仿佛在不住抗议。
她已经顾不得这么许多了,甚至连抚摸小腹,安抚胎儿也不愿意做。唯一的念头便是盼着月晦之日尽早到来,她要回幽海一探究竟。
“井旷”依旧准备了龙车,亲自护送她回到幽海,而为了不令他起疑,“婠漓”重新拾起了那些闲置许久的“脂粉”,将自己的苍白牢牢掩盖了起来。
而待到她消失在蓄谋已久的计划中时,“井旷”才蓦地发现自己忽略过什么。
“婠漓”终于积累起了力气,自珊瑚树上起身,“风烆”本能地想扶她一把,却硬生生地止住了手。
原本他并没有多恨她,不知者无罪,可当他看到她怀着仇人的孩子,一脸幸福地为他洗手作羹汤时,愤怒便点燃了他最后的一丝神智。
“如果不是因为你!一切都是因为你!”他恨恨地看着她,心道:“你与那些冥海的刽子手一样,都该埋葬在这里!”
他听到自己冷漠道:“能走了吗?能走便速速离开此处,要不了多久,冥海重甲卫便会寻到这里。”
“婠漓”点点头,没有注意到他的语气——此时她根本顾及不了这么多了。
“证据呢?你说要让我看到更多的证据。”她亦语气平淡道。
她早已明白,不管幽海之变是真是伪,“风烆”与她,早已是陌路了。她实在用不着挽回什么。
“风烆”哂笑一声,为她和自己加上了重重隐身咒,甚至还动用了一件法器——混元珠。
混元珠是“风烆”一族的神器,是这个乡巴佬水族唯一一件压箱底的宝物,可以加持隐身咒,除了修为能到神界六族之主份上的,其余神族,绝对发现不了佩珠之人的存在。
仅有一点令人不悦的,这珠子之力若要罩住两个人,此二人必得时时刻刻在一起,须臾不得分开。
于是,“风烆”虽然再不愿触碰她,也不得不扶着她的胳膊,带她来到了水晶宫的正门入口处。
二人都觉得别扭,先前那些一共长大的少年时光恍如昨世。
想要潜进水晶宫有千百种方法,至少,“婠漓”少年时为了偷溜出去玩便探索出了多种路线,这也侧面印证了一个事实——幽海的确不具备防御强大外敌的能力,甚至连这个意识都欠缺的很。
所以,他们本可以不选择走这条路,但“风烆”故意为之,就是想要她看清如今这水晶宫,究竟是谁的天下。
不负他的筹谋,“婠漓”看到了,水晶宫外站着一队队荷枪重甲的兵士,看服色,分明是冥海的军队!
自他们身边穿行而过时,“婠漓”仿佛感受到了凛冽的杀气,这令她既毛骨悚然又内心愤恨。
水晶宫中到处都是这样的兵士,将昔日这座华美而又处处轻松和乐的宫苑变得如同肃穆的军营,亦如同一座冰冷阴邪的坟墓。
行至此处,再怎么不愿相信,她也不能再自欺欺人,而当冒险在议事殿的宝座后潜伏了一刻之后,见证了那个冥海将军寅鲛胡乱地处理幽海之事后,“婠漓”仅存的一丝侥幸彻底破灭。
而在这过程中,“婠漓”也终于知晓了如今幽海竟然已经到了何种境地,民生凋敝,哀鸿遍野,子民,尤其是普通水族为了生存已经无所不用其极,却因海水得不到净化而毫无希望,只能苦苦求生。
明明早有端倪,却因为她的轻信与懈怠忽视了。
这些,皆因她而起!
“风烆”微有紧张地望着“婠漓”,生怕她因此而情绪崩溃,出于意料的是她居然保持了镇定,只不过她微微颤抖的双手和双唇出卖了她。
他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如今他也矛盾的很,既希望她因此仇视冥海甚至或者明确说是对“井旷”,又不希望她就此崩溃,失去利用价值。
“风烆”在心底叹了口气,决定下一剂猛药。
白光闪过,瞬行术将他们带到了水晶宫外的一处所在。那里是重重宫苑的最深处,是死亡盘亘之地,整座宫中最无希望之所。
“为何要来此处!!!”“婠漓”犹在愤怒之中,此时不必再压抑怒火,她一把推开“井旷”,大喝道。
这是王族墓地,历代幽海鲲鹏一族,除了远嫁之女,神陨之后尽皆葬于此处。远远望去只见一片碑林如山,阴森之气凝滞不散。
“婠漓”曾于祭祀之礼来过此处,少时懵懂无知,常因小脾气而不愿来此,如今被骤然带过来,甫一开口,便被浓重的化不开的悲伤迎面袭来,她僵愣在当场,被怒火几乎点燃的大脑顿时冷了下来。
王族陵墓本应肃穆,但婚典那一夜的宫变令幽海王族被屠戮殆尽,虽然那些随侍的水族无法保留遗骸,但王族尸身大多保持了人形,被随意丢弃在此。
神族的躯壳不会腐烂,万年亦栩栩如生,保存着死亡时的姿态。于是,“婠漓”看到了往昔的亲人师长们横死当场的种种惨状,身躯上硕大的刀砍斧劈的伤口横亘蜿蜒,只不过血已经流干了,呈现出惨白而又狰狞的模样。
“婠漓”伸出颤抖的双手,用神力将一具具尸身托起,整理好遗容之后,安放在堆叠在一旁的一座座水晶棺中。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眼神干瘪,空洞的可怕,整个人如同一座沉寂压抑的活火山,不知何时便会突然爆发。
看到她这副样子,“风烆”觉得她可怜,但一想到自己的亲人也是如此下场,柔软下去的心肠再度冷硬了下来。
而且,当婚典方过,躲过重重追杀之后,他为了保留证据,曾偷偷潜回水晶宫,在此地发现了这些幽海王族的遗骸。不过,那时并不是这番模样,遗骸均被妥善地收敛,一一安放在水晶棺中,祭拜香供无一不少。如果忽略那些死者身上的伤痕,根本看不出那场惨案的任何痕迹。
是他,为了自己的复仇残忍地分\/\/尸辱骸,硬生生砍下了幽海水君的头颅,封在白水晶中,也就是靠着这个,他才成功向“婠漓”揭开了这血淋淋的真相。
而眼下此地这般惨状亦是他有意为之,就是要挑起她的恨意,助他复仇。
“婠漓”耗费了许多功夫才将那些混乱叠放的遗骸收敛,她本不该如此辛劳,但心底的痛与伤胜过了一切疲累,哪怕是小腹坠痛,眼前发黑她都不曾停下。
一直到……最后一具,无头的尸骸。
“婠漓”只看了一眼,沉重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重重地跪跌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