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叛有功,“井旷”荣归冥海,上下欢腾。
距离上次相见,又过了月余,“婠漓”一想到这次他终于可以日日夜夜陪在自己与孩子身边,心底暖洋洋的。
但此次归来后,“井旷”似乎有了心事,夜间常常不能安枕,夜半时分总会惊醒,然后,便是久久不能再度入眠。
“井旷”似乎是担心惊扰她,每次醒来后不出声也不动,就那样睁着眼睛望着床帐,他以为她不知道,但“婠漓”孕期睡得也不甚安稳,腹中胎儿活泼好动,最喜欢夜深人静之时舒展拳脚,将她从梦中踹醒之事十有八九,从而发现了“井旷”的这个“秘密”。
“婠漓”从未对他提起过,每每发现他难眠,她亦不会过问,只佯装翻身时握住他的手,然后便那样静静地陪着他,有些时候是他再度睡去,有些时候是她先熬不住,自己睡着了。
日间“婠漓”自省,总觉得不知为何,近来是越来越不了解他了,不,不对,可能是她从未了解过他。
想想也是,自从他们在幽海相遇,相恋相许的一切都来得太快,她所了解的他,只不过是她看到的他,可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总觉得,他还有极其陌生的另一面。
就比如他对自己,他曾许下的诺言一一兑现,甚至为了她宁可舍弃水族少主的身份,与她屈居在那片小小的海域,远离亲朋故旧,享受不到荣耀与欢呼;后来回到冥海之后,又为她力排众议,娶她做自己的正妻,连嫁衣、发钗这些细节都做到了。
这些都令她感动,但细思起来,他大概还有许多事瞒着自己。
就比如那段时间,他也时常早出晚归,说是去打猎,回来时也的确满载而归,但以他水族少主的身份,哪里需要去打什么猎,勾勾手指,那些鱼蟹便会自动跳入他的篓中。那么他去做什么了?
他从未说过。
还有现在,看似他们成为了最亲密的夫妻,但他们之间能说的话,能谈论的话题愈来愈少,许多时候都是她主动找他聊天,说来说去最终只落在孩子和她自己身上。而他呢,他自己的事,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政务是否繁冗,冥海是否安定……等等这些,他从不愿说起。
很多时候“婠漓”也会委屈,明明自己也是娇纵惯了的一海公主,过往几百年活得无忧无虑,唯一需要挂心的不过是今日穿什么衣裙,搭配什么样的首饰,风烆有没有过来陪自己玩。可如今呢,不但私奔挖海带的苦尝过了,为他有家不能回的心酸也得深藏入心底,日日夜夜还要忍受这样孤寂的生活,若不是为了孩子,有时她会赌气地想,还不如回幽海去的好。
热恋的激情过后,长久索然无味的相对,真会令人追悔。
而且,“井旷”似乎真的有事瞒着她。有许多不眠之夜,她听到有人在殿外急唤,仿佛是要事。而“井旷”每次都立刻起身,为她掖好被角后去会客,时间倒也不长,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便会回来,重新躺回床上时他的手总是微微泛凉。
这种情形越来越频繁,发展至今,十日之中有三四日要这样,若非他回来的够快,“婠漓”简直要怀疑他去见的人是什么金屋藏娇、千妍百媚的大美人了。
“婠漓”有几次实在按捺不住,偷偷起身跟了过去,也见到了他漏夜也要会见的人,不过是他的一个下属,她也算认识的,不知有什么机密要汇报,竟连天明也等不得。
她不敢过于靠近去偷听他们的谈话,因为冥冥中她有一种预感——他们之间所说的必定与自己有关,否则他们也不会这样刻意避讳着她,但她不敢听,怕真有什么恶事,会打破这难得且宝贵的平静。
后来等她真的知道他们在秘密调查什么的时候,她又在许多个不眠之夜中懊恼——若是她早知道,或许便没有后面那么多的悲剧了。
这令她的孕晚期愈发郁郁寡欢起来,因为这无疑打破了她对夫妻之情的幻想。少年时看多了凡人的话本,那些爱恨离合令人神往又唏嘘,而当她亲身经历之后才发现,她曾以为的夫妻之间本应是最亲密的纠葛,没想到边界感竟然这样的强。
若是没有孩子的维系,如何取舍,当真令人不敢深思。
对“井旷”而言,这段日子同样不好过。
他派出心腹四处探查“风烆”的下落,得到了许多似是而非的消息。心腹受他之命,无论是否确认,所有有关这个人的动向都要第一时间向他汇报。这便是连月以来他深夜出去的原因。
当初寅鲛血洗幽海水晶宫时,虽然他在看到“风烆”在催情香的作用下玷污了“婠漓”的清白时内心无比痛苦,他亦放过狠话,却并未想过真要他的性命,只放他自生自灭去了。谁知,随着冥海战事渐渐白热化,一次偶然机会,从叛军中的一个降将口中,他得知这场战事的始作俑者,极力怂恿井霰挑起战火,并为他出谋划策,担当幕后军师的人,就是“风烆”。
这也侧面验证了为何寅鲛所在的支线战场十分难攻,想来是“风烆”在私怨之下对寅鲛的报复。
“风烆”此人虽惊才绝艳,到底无法与水族正统的继承人相较,指点叛军顽抗了数月,最终不敌败北,于是便有了黑礁岛上“井旷”逼问井霰一幕。
“风烆”再度逃了,这一次“井旷”不打算再放过他。经此一事,方知此人复仇心极重——灭门之仇不共戴天——再留必定会牵连更多冥海的子民,还有……“婠漓”。
鲲鹏怀胎经年,再有数月,腹中的孩子将会面世,而“婠漓”的身子越来越重,渐渐不喜行动,整日在榻上窝着。为她安胎的医师时常担忧她生产艰难,便屡屡谏言,望她起来多多走动。
“婠漓”算是个遵从医嘱的好“病患”,即便再懒得下床,为了孩子,也得强迫自己。但她不喜欢干巴巴地散步,纯粹为完成任务而行,便想了个好主意,既能运动,又有意义。
于是,冥海水晶宫的御厨房中,日日都能见到扶腰凸肚的少主夫人,在……苦练厨艺。
前面说了,在私奔隐居那段时日里,她着实下了不少厨,最终的效果还是不大喜人,后来来了冥海,君后派人悉心照顾她的起居,她也乐得不再去往油烟缭绕的所在。如今呢不过是想着顺势磨练磨练,日后孩子出世了,她也可做给孩子尝尝,具象一下她的母爱。
所以,说是要苦练,她却并不需要如何精通,只要专心于一道菜肴便可,求精不求多。
选来选去,她选了肴鱼羹。
至于原因,不过是因为她自己喜欢罢了。
这天底下的孩子们,口味大抵应该是肖似父母的吧。
专心一事,进境自然可观,再加上她在旧日曾经练过些时候,打了底子,如今倒是事半功倍,不过半月,便做了个有模有样,从冥海水君、君后、“井旷”,再到宫中御厨、殿中侍女,尝过之后都说好。
如此这般,时光飞逝,大概再有月余,孩子便要降世了。
这一日,又到了月晦之日,该回到幽海去净化海水了。
眼看生产在即,于公于私,“井旷”都不希望她长途奔波,但他也清楚自己并无立场阻拦,便只能准备周全,按照惯例,亲自送她前往幽海。
他也猜到了“风烆”必定会有所行动,毕竟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且换位思考,若是他的挚爱与孩子落入旁人手中,久久无法回到自己身边,他也会丧心病狂,不死不休的。
所以,在他们现身于幽海的那一刻,天罗地网便已经张开,正兴致高昂地在等待它的猎物。
而身处漩涡核心的“婠漓”一无所知,她正在虔诚地祈祷,希望可以以自身之力,令幽海子民得到康乐——至少表面上如此,谁又能知道,她此时的内心之中,千百念头回转,此番她祈祷的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她所恐惧之事,不要发生!
“井旷”远远地看着她,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何情绪——明明他们自己便是神只,还要寄望于此种虚无缥缈之事,正如凡人那些话本中所说:一切皆虚妄,唯信念可渡人。
真的是因为信念吗?若这种东西有用,三界之中,无论神、魔,还是人,又何必动心劳力,日日孜孜以求、自欺欺人不就行了?
“井旷”无声地叹了口气,眼看这场例行的净化已至尾声,他游到“婠漓”身边,道:“夜风很凉,速速回水吧。”
“婠漓”依言与他下潜,可却在水路前仍不停歇,只是摆动着双腿与双臂继续向下。
“井旷”不明所以,加快脚步抄在她前面握住了他的胳膊:“婠漓,你做什么?”
“婠漓”望着他的眼睛,目光深沉的如同这死寂的海水,她开口道:“我要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