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西岐城的国政厅里,姬诵看罢外公姜尚递上来的龟甲,气急之下,一股脑地将自己面前矮几上的所有物品全划拉到地上。
“诵儿,不得无礼。”主位上的邑姜朝儿子轻声斥责道。
“外公,这些条件你都答应他了?”姬诵望向对面的姜尚,气鼓鼓地问道。
“我没有答应他任何条件!我知道,一切军国大事均需你和你母亲,以及辅相商议后再做定论。”姜尚想着十年前的涑阳城以及六年前安邑城纳入大唐国后,先侯姬发朝自己身上发的那些火。
涑阳城的时候自己是存了些私心,想扶持自己的私生子一把。当时为了安抚姜林的怒意,也是为了让其能同意释放俘获的战俘,姜尚是硬着头皮将涑阳城交给了唐方的。而后来的安邑城,当年当自己抵达安邑城时,大唐国的姜林已经利用“公投”这一手段,将安邑城成功地全盘接管。当时除非诉诸武力,没有别的办法改变局面。而当时……周国刚刚经历了一颗贼星导致第二次伐商之战的大败,根本没法再与大唐国开战……
这次姜尚可是吸取前两次的教训了,无论大唐国提出什么条件,都不能答应。将大唐国的条件带回来,让他们这些管事的拿主意才是明智之举。
“太师,你可曾见到奭弟?”坐在姜尚一侧的姬旦终于开口朝姜尚问道。
“不曾见到。不过……”姜尚转身朝姬旦望了一眼,摇了摇头,颇为不满地说道。
“不过什么?”姬旦忙问道。
“你们谋划的事,奭公子已经全招了。”姜尚想着那日姜林说的话,以及自己了解的情形,朝姬旦看了看,又转身朝正位的女儿和对面的外孙看了看,幽幽地说道。
“他们对奭叔用刑了?”对面的姬诵听了姜尚的话,急了。
“没有。”姜尚忙答道。
“那奭弟怎么会将我们的事全招了呢?”姬旦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此番与大唐国的战事,可以说是姬旦和姬奭一手谋划。包括寻到费立让费立怂恿费仲劝商王对大唐国开战,也包括让费立给费仲出主意,让商王联络北方草原上的十八个部族……这事是一直瞒着太师姜尚的。现在太师姜尚出使一趟大唐国,将此前所隐瞒的细节全部了解,姬旦自是惭愧起来。
联络外族人进攻本族人,这样的事无论说到哪里,那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我也是听说的,那姜林用了一种常人根本无法忍受的法子,奭公子就招了。”姜尚想着监视自己从安邑城返回风陵渡渡口的大唐国首领卫队的碎嘴子队长一路上的言语,朝边上众人说道。
“什么法子?”众人的好奇心果然被调动了起来。
“用灯照着奭公子的脸,让人轮番询问奭公子问题,让奭公子无法睡觉。奭公子只坚持了两日,就再也坚持不住了。听说奭公子临招供之前,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是奈何被绑缚着……所以……”姜尚终于揭晓了答案。
“不让睡觉,难道比酷刑还要难受?我知道奭叔可是极其强硬的汉子……”对面的姬诵有些不相信。
“不信你自是可以试一试……”姜尚望了一眼自己的外孙,严肃地说道。
“父亲,果真如那姜林所说,他们擒获了我们三万多人?你可曾见到那些人?”正位上的邑姜不想在这些旁枝末节上浪费太多的时间,忙打断了姜尚和儿子的争论。
“没见到。不过,据那姜林所言和我的观察,大唐国确实在大兴土木。我们被擒获的三万多人和商王大军被擒获的三万多人,都被大唐国充作苦力,在安邑城以北建造着什么东西。”姜尚朝自己的女儿望了一眼,语气平静地说道。
“六万人充作苦力的工程,那是建造什么?”姬旦掌管周国政务,对于土木建造一道亦有所了解。听到姜尚说六万人参与的工程,自是大吃一惊。
“具体是什么工程,不得而知。我从风陵渡渡口到安邑城,再从安邑城返回之时,都被黑布蒙了双眼。这些信息,都是那个负责监视我的队长嘴上没个把门的说的,我从中猜测到的。”姜尚朝众人如实解释道。
“六万人的苦力,大唐国拿什么来养活这些人?”姬诵首先想到了这些人的吃喝拉撒之事,朝姜尚问道。
“此番我们运过大河的军粮,够大军吃三个多月的。另外商王大军那里,也带的有军粮。我猜至少也是三个月的量起步,这些军粮被大唐国悉数缴获,三个月内大唐国至少是不愁这些俘虏吃粮的事情。加之我们本就准备有兵士的冬衣,商王大军那边估计也是如此,所以这些人连入冬穿衣的问题都不愁。此番,我们可真是实打实的资敌啊。”姜尚想着大半年前姬诵提议发起战事的那个夜晚,虽然当时自己没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有些懊恼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再多拦上一拦。
“那三个月后这些缴获的粮食吃完,姜林可就要头疼了……”姬诵的口气竟然还有些幸灾乐祸。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姜尚打断了姬诵的话。
“那是怎样的?”姬诵被外公这么一打断,脸上有些挂不住,语气自是有些生硬。
“你可知,经此一役,大唐国已经彻底断了与我们的贸易。”姜尚朝右边看了看,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又朝左边看了看,看了一眼边上的姬旦,最后目光落在了对面的姬诵身上。
“唔……”三人听罢,不置可否。
“无论是以前的虞国,还是现在的大唐国,无论安邑城在谁手里,对我们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因为我们需要安邑城产出的盐。此番战事一起,大唐国彻底断绝了与我们的贸易,首当其冲的便是这盐没了来源。今日我抵达西岐东门之时,诵儿你问我此番出使大唐国为何耗费如此长的时间。其实不是出使大唐国耗费的时间长,而是当我抵达大河边的时候,光是与对面大唐国的守军碰面,就用掉了十多天的时间。那几日,不等我们的派出的前哨抵达对岸,大唐国就会将河面上的船只击沉。”
“后来还是我抵达安邑城后听说的,是那姜林从别的地方听到商王重病、先侯崩逝的消息,才勉强放松了孟津、风陵渡两处的戒备,允许商国和我们的使者进入大唐国域内交涉战败之事。只是,即便如此,其仍然没有放开边境上的贸易。而我,回来的时候,途经东边的几个方国,沿途的民众已经开始出现缺盐的状况。情形差的,自战事起,就再也没买到过盐。你们若是有心去西岐城市面上打探的话,想必西岐城里也是如此。”
“但是,你们知道吗?这大半年我远离朝堂、游历四方之时,还遇到过一些稀奇的事。”姜尚又抛出了一个悬念来。
“什么稀奇的事?”堂中的三人顿时也来了兴趣。
“我半年前在大河边的芮国游历时,遇到了一支未在国府记录的运输队。与他们混熟后,听他们领头的说他们都是周国的国人,但是他们运输的却是大唐国的盐。不仅如此,他们还会将那些盐换成大唐国所需的各种物资,偷偷地运到大河边一处偏僻的地方,之后自有大唐国的人将其运回大唐国去,而他们只需从中赚取差价而已。”
“你们想,以那姜林之聪……奸诈,行事都是走一步想三步,他会真的停掉与我们的贸易?现在两国官方的贸易停掉了,暗地里的贸易会不会停呢?我想不会?不但不会,而且还会变本加厉。官方的贸易有两国国府的约定,价格都是提前商定好不能变的。而暗地里的贸易……现在民众在集市上买不到官方贸易得来的盐,黑市上的盐还不是想卖多贵卖多贵?想用什么换就用什么换?所以,诵儿,你觉得当姜林若是下令只能用粮食来换盐的时候,大唐国还会缺粮食吗?”姜尚回忆着自己几个月前在大河边的遭遇,朝堂中几人幽幽地说道。
“那我立刻下令将这些人抓起来。”姬诵听罢姜尚的话,立刻站了起来。
“你抓?你抓了这些人,西岐城乃至整个周国的民众立刻就会乱起来。”姜尚轻描淡写地说道。
“却是为何?”姬诵顿了顿,语气有些将信将疑。
“旦公子,你给诵儿解释解释。”姜尚扭头朝边上的姬旦望了一眼,今日自己在这堂中说得太多,已经引起了自己外孙的反感。这恶人不能只让自己一个人来做。
“诵儿,你外公说的对。你现在若是下令抓了这些人,西岐城乃至整个周国很快就会乱的。现在咱们官方的贸易弄不到盐,若是暗地里弄盐的路子你也给断了,民众买不到盐的话,最后都会将怒火发泄在国府。”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那姜林就是盼着你将这些人抓起来。然后混在民众当中的大唐国细作借此机会大肆鼓噪,煽动各地民众闹事。到了那时候,国府会拿出什么样的办法来应对?”姬旦沿着姜尚的思路往下捋,越捋心中越沉。
“这个姜林,真是欺人太甚。”姬诵终于暴起。
“诵儿,说到欺人太甚,我们是不是也需反思一二?”姬旦向姬诵解释的时候,姜尚一直做闭目养神状。现在听姬诵如此说,立刻睁开了眼,朝姬诵幽幽地说道。
“哼!”姬诵被姜尚如此一说,脸上立刻挂不住。拍了一巴掌面前的矮几,起身朝国政厅外走去。
“诵儿,诵儿?”主位上的邑姜正在想事情,见堂中的儿子如此如此,而惹恼儿子的还是自己的父亲,一时无法劝解,只能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轻呼两句。
“太师,依你之见,我们现在该如何处置目前的局面?”姬旦的目光很快从姬诵的背影收了回来,转向姜尚,很是郑重地问道。
“说真的,一路上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想来想去,没有太好的办法。姜林其人,对交涉释放战俘的事情很抵触,便说一个俘虏一盒宝石等价的粮食的条件,我们全国一年所产的粮食,不吃不喝恐怕也无法将三万多人全换回来。我敢说,现在恐怕周边的方国和诸侯国以及周国国内的民众已经得知了姜林提出来的条件。试想,民众们会怎么想?可能会有人觉得大唐国提出的条件太苛刻,但也有人会想这些战俘是应先侯的征召,国府付出这样的代价是应该的。”
“此事若是置之不理,时间拖得长了,向国人无法交代。但现在想按姜林说的交换战俘,却又拿不出这么多粮食来。唉,我也是没办法。”姜尚微微地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道。
“那……父亲,你此番前往大唐国,没见到我师伯么?我师伯就没有出面调和一番吗?就任由那姜林如此狮子大开口?”主位上的邑姜绕开面前的桌案,走下台阶来,朝姜尚问道。
“从时间上算,你师伯若是有心在周、唐战事结束后前往安邑城,绝对是来得及的。但很遗憾,此番……你师伯不曾露面。不但没露面,便是我俩这么多年保持的每季通信的惯例,这个月该来的信也没来。看来此番我们发动突袭大唐国的战事,你师伯是动了怒意,所以现在置之不理,任由那个野驴胡来了。”姜尚抬头望着自己的女儿,满脸愧意的说道。
“唔……”姜尚这一番言语,邑姜还真有些不好接。当日自己的儿子提出进攻大唐国的时候,自己虽然顾及老迈的父亲的心情,但讲真的,当时自己是站在儿子一边的。现在战败形成这样的局面,自己的父亲发发牢骚,那只有听的份了。
“我还是之前的话,战败后,你们都不好意思出面前往大唐国交涉,我腆着一张老脸跑了这一趟,大唐国提出的条件,我也给你们带回来了。一路上我思来想去,确实没有太好的办法。现在你们让我一个老头子绞尽脑汁的想,我依然是没办法。后面该怎么办,还是你们年轻人做决定吧。”姜尚双手撑着面前的矮几,努力地站起身来,朝着身侧的女儿摆了摆手,又朝一边的姬旦摆了摆手,颤颤悠悠地出了国政厅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