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
半个月前,听南柯提起离家出走的计划时。
南意被一根蜿蜒的输液管禁锢在床头,瘦弱的身体靠坐在枕上,硬是惊得猛挺直了背。
“你相信那个奶茶店老板说的?!”
神里绫人和她们顶多算眼熟的邻居,不仅主动提出送南柯离开,还承诺帮南柯在那边找住处。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南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南柯侧坐在床边,拍拍南意扎着留置针的手,提醒她放松。
“绫人先生人很好,在街坊邻里也很受欢迎,我觉得,他应该没有骗我。”
“你也知道是‘应该’!”南意睁圆眼睛,音量也禁不住拔高。
门外忽然脚步声走动,不知道是父亲还是母亲经过。
南意反应过来,抿了抿嘴唇,压低声音,“南柯,你非要离开家里吗?”
南意的脸上写满担忧和不安,还有浓浓的不理解。
“两个月之后,大学开学我就回来。”南柯弯唇,尽量不让自己的笑看起来酸涩,“你能帮我吗,南意?”
南意面露挣扎。
直到许久之后,母亲敲门进来,提醒她们出去吃饭。
南意瞥着母亲转身离开的背影,向南柯低低地开口:“如果,你信任他的话。”
——南柯信任神里绫人吗?
南柯自始至终没有回答南意。
就像神里绫人对她说的那样,“如果任何更为糟糕的后果,你都愿意承受”。
如果神里绫人真的要骗她。
她也不会有怨言。
好不容易才寻求到帮助,承受风险,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南柯改好志愿,检查一遍之后,把电脑关机,抬眼看向后视镜。
镜面里,男人的下颌线条流畅而安静。
“信任”。
对南柯来说,能和这个词挂钩的人,只有两个。
南柯打开手机地图,确认行驶路线没有偏航,才暂时放下心,闭上眼睛假寐。
一个人是南意。
另一个人……
夏夜的风呼呼刮过车窗,和车载音乐的曲调揉成一团,灌入她疲惫的大脑。
回忆中和夏季完全相反的季节。
云层阴翳灰白,空气冷而干燥。
那时候。
南柯才五岁,父亲没有升职,她也没有转学,一家四口,租在旧小区的一幢单元楼。
小区没有电梯,没有门禁,但单元楼一楼的楼道有上锁的栅栏状铁门。
南柯一步一个脚印,踩着软绵绵的雪走进楼道。
和以往不同,今天铁门是关上的。
小孩子没有保管钥匙的权利,南柯不知所措,围着单元楼跑了一整圈,没找到可以求助的人,发出喊声,也没得到回应。
这时候父亲还没下班。
南柯想起。
于是南柯回到楼道里,抱着书包坐在铁门下的楼梯,乖乖写作业。
父亲一定会下班回来的,就像作业是一定要做的,都是世界上最深信不疑的道理。
也许是到了冬天,白天渐渐变短的缘故。
南柯写完作业,呵了呵冻红的手,摸摸同样红彤彤冷冰冰的脸,看见外面天开始暗了。
路灯的黄光看起来毛茸茸,一团团浮在雪地上,细细的雪花飞过光线。
南柯拿作业本拍了拍墙,楼道声控灯亮起。
“妈妈?”
南柯望向铁门上方空荡荡的楼梯。
没人回答她。
“爸爸?”
雪地里没有人影出现。
南柯抱着书包,心里有一点点焦灼。
因为今天本来……
她看向怀里的书包,咽了口口水,突然又猛烈摇晃脑袋,小声对自己说:“不可以这样,要等南意的……”
楼道里灯光突然毫无预兆灭了下去。
南柯倏地噤声。
黑暗突如其来,将她席卷。
南柯忽而有些想哭。
因为找不出哭的理由,黑暗中的她抱紧书包,一点点挪去楼道角落,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天色从晦暗渐渐转为漆黑。
南柯一动不动,不再因为忍哭,而是太冷。
那个人,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雪地里的脚步声轻得像猫。
但南柯细心地听到了,她抬起脸,果然看见一个人影,逆着路灯灯光向她走来。
对方是谁已经不重要。
南柯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那个人一步步向她走近,心情也跟着变得雀跃。
直至一声清音如期而至,笼罩她的黑暗一隅也被点亮。
南柯被灯光刺出一层生理性的眼泪,隔着粼粼泪光,眯眼盯他。
是从来没见过的哥哥。
冒雪而来,头顶、肩膀,都挂满了雪花。
不知道是因为被雪润湿,还是生就这样的色泽,他的头发在强烈的光线和深邃的黑暗里,泛着幽幽美丽的紫色。
而清亮一声,敲在南柯前方的,是……
一根拐杖?
南柯抻直脖子,惊讶看他用拐杖探路,面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踏上楼梯,经过自己身边。
然后那根拐杖,准确无误地从铁门缝隙中穿了过去。
少年毫无所觉,紧接着,“哐”一声,精致昳丽的好脸蛋不出意外和铁门正面对撞。
“啊……!”南柯后知后觉伸手。
老师今天刚刚在课堂上讲过,要乐于助人,关爱残障人士的!
怎么办?要是他受伤……
“谁?!”少年并没因为那一撞乱了方寸,闻声迅速站稳脚步,转头朝她厉喝。
南柯吓得肩膀一缩。
好凶!
南柯慌张低头,恨不得整个人钻进书包里,声音颤颤巍巍:“对、对不起……”
“哈?”少年声调不悦拉高。
南柯双手拽着书包带子,再次道歉:“对不起……”
“啧。”
又是一声昭彰不满的声音。
南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了。
她手足无措着,却听少年语气嫌恶,接着道,“关你什么事?”
南柯怔住。
因为她没有乐于助人。
但把自己犯的错说出口,需要莫大的勇气。
南柯吞吞吐吐,实在没有脸说出口,偷偷抬眼觑他。
少年面朝着她,眉心拧得死紧,脸色着实称不上好看。
但随着距离拉近,南柯注意到他的眼睛。
和头发一样是很暗的紫色,却在灯光下焕发出温润明亮的色泽,像文具店货架上昂贵的玻璃珠。
不。
比那个还要漂亮。
南柯的注意力顷刻被转移了。
少年似乎也没打算和她计较,听她不出声,退一级台阶从口袋里摸出钥匙。
南柯盯着他的手。
明明是盲人。
手指拂过钥匙串,分辨出正确的那一把却几乎不耗什么时间。
眼睛也是……
真的是盲人吗?
南柯狐疑地重新看向他的脸,抱着书包凑近他的余光,伸出两根手指头,比了个耶。
少年臭着脸推开铁门,对她的小动作没有丝毫反应。
南柯暗自惊叹地张大了嘴。
“你住这栋楼?”少年一只手捏着钥匙,另一只手拎起拐杖探路,忽而侧头问。
南柯点点头。
过了两秒,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她回答:“是的。”
少年听见她的答复,抿唇轻哼一下,没再说别的,用和停下来之前一样不紧不慢的步伐,兀自上了楼梯。
南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反应过来。
铁门开了,她可以回家了。
南柯住在五楼。
少年的家还在楼上,目不斜视拐过五楼楼道,继续向上。
南柯气喘吁吁停在家门口,一边目送这个奇怪哥哥的背影,一边踮脚按自家门铃。
今天的一切都叫南柯不解。
明明该下班回家的时候,爸爸却没有回家。
明明应该在家的妈妈和南意,却没有一个来应门。
这次换在家门前等了么?
反复叫门无果,南柯颓丧地转身,靠在门上仰起脑袋。
向着楼上的脚步声还在持续。
那个哥哥住几楼?
明明看不见,每天要爬这么多楼梯,不会很辛苦吗?
楼上声控灯亮了又暗,脚步声越来越远。
南柯想着想着,再次被孤零零落在一片黑暗里。
就像找不到想哭的原因一样。
南柯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跟上他。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一路默默爬到了八楼,背着书包站在楼梯拐角,看前面的人在走廊尽头拧动门锁。
八楼再往上,就是通向天台的楼梯。
台阶上积着雪,一块方方正正的黑夜下,更多的雪正从夜色里星星点点地降落。
现在是几点了?
南柯思绪游移发散。
该不会……
她今天晚上都回不了家了?
南柯鼻子一酸,发出一声抽噎。
“你真住这栋楼?”
锁芯转动,机械卡合,钥匙串被叮叮当当地收起来,少年忽而发问。
“嗯……”南柯咬着下唇抹眼泪。
“你家里人呢?”
“我……呜,不知道……”
少年叹气:“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