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几近疯狂的话。
流浪者眼里逐渐有凌厉的光芒升起。
过往的经历不尽相同,因而塑造出不同的自我。
但本质。
其实都是一样的。
残缺的人偶,无法逃离我执。
累累伤痕随着切肤入骨的痛苦逐渐恢复原状,流浪者挺直背脊,握紧断毁重生的十指,站起身体,向散兵一步一步走去。
没错。
除了因果。
没有什么能填满和驱动他的心腔。
他必须得到——
那高飞远走的白鸟。
那温柔宽宥一切的怀抱。
那遥远的,从不曾为他驻足哪怕一刹的……真正的自由。
与此同时。
本应是梦中的秘坊,却有微不可察的风旋开始在地面鼓动。
簇拥着流浪者的脚步。
微微扬起残缺的衣角。
异样滋生的元素力宛如流水冲散沙粒,将四周跃动的雷元素激荡排开,迎着流浪者的脚尖,开辟出宛如信徒朝圣般狭窄的参道。
心怀决意的人对变化一无所察。
仅仅屏息聚力,凝视着强大的对手缓步前行。
散兵却将一切尽收眼底。
“无力凡众!”
散兵扬唇抬手,正机之神掌中闪电凝聚,举于流浪者头顶正上方。
神威挟杂雷电,向阴影中渺小的人形砸下。
本不是为承受战斗而生的梦境,在此刻宛如薄冰将裂,迸生无数不堪重负的透明裂隙。
晦暗的空间一瞬被梦碎的碧绿、雷电的亮紫,以及丝丝缕缕夹杂其间的某种冷光照得彻亮。
势不可挡的机械手掌却在即将毁杀敌人的前一刻,无端停止了。
仿佛被未知的巨力抗衡,震动着悬在流浪者上方,寸步不得进。
力量对冲之下,石制的地面如纸片一般破碎掀飞。
一息之后,正机之神的手臂,连同整副身躯,都被狠狠弹了开去。
流浪者立足之处,唯有飓风呼啸流转。
青光压风成眼,凝为紧密一团,漂浮着旋转,散出炽白光芒——
“啪!”一声。
流浪者抬手,将光芒中象征力量的神之眼攥入手掌。
“死吧——!”
深紫发丝在风中飒然高扬。
杀气与澎湃的风刃向四周飞散,紧随其后是少年纵身腾空而起,比狂风更强劲迅疾的残影。
雷电追之不及,机神欲动的身躯从脖颈与腹部被风刃削切,断为三段钢铁。
弹指之间,流浪者与散兵面庞之间的距离仅余一尺。
流浪者视野中,只见散兵微微侧转了肩膀。
这一刻,这个人在想什么?
抑或什么都来不及想。
终于卸去游刃有余的伪装,凭借本能和他相争?
流浪者摒去思考。
他张开五指,一心向着散兵手中诱人的绿光夺去。
下一瞬身躯与身躯相撞。
一声轻而沉闷,一声重而清脆,难分先后。
“咳呃!”
细微隐忍的痛叫,从极近的距离撞入流浪者的耳膜。
流浪者瞳孔骤缩,动作凝固。
沉重而短促的抽气声靠在他肩头,盖过脚下喧嚣的风。
“想超越我……?”散兵一字一句,低哑轻笑,“下……呃!……辈子吧。”
微微的一顿,是散兵攥住流浪者手腕的力道,又加十成。
再一声脆响。
流浪者愕然垂眼,看见彻底穿透散兵整个胸膛,透背而出的,自己的指掌。
与此同时,无数记忆从散兵轻抵在他心口的手指,窜进肺腑,胀入四肢百骸。
身体的记忆——受痛的记忆,战斗的记忆,杀戮的记忆。
大脑的记忆——短暂的美好,灼痛的骗局,漆黑的过往。
流浪者目眦欲裂,嘴唇微启,发出颤音:“啊……”
一幕一幕,一幕一幕。
从未体会过的凄烈情感。
仅有凄烈情感。
如滔天的洪水将他切身席卷。
而始作俑者附他耳,邪气轻嘲:“骗你的。我怎么可能把和南柯的时光,给你看?”
隔绝梦境与现实的虚幻边界,在这一刻彻底粉碎。
只剩两名别无二致的美丽少年,以近乎相拥的姿态,滞留在半空。
南柯抬着头,目光和散兵低垂而来的注视遥遥对上。
逆光的阴影遮着他的神情,晦暗看不分明,只见散兵肩膀微动,被痛苦记忆淹没而失神的流浪者,便被他伸长手臂一把推开。
像一只折翅的飞鸟,当着所有人的面从空中直坠了下来。
“哐”!
沉重的坠地声让人心脏都为之一震。
“心疼了?”
散兵从空中缓缓降落,落在南柯和流浪者中间,不露情绪地盯住她。
古井无波的神情,仿佛他胸口那个凄惨的大洞并不存在似的。
南柯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
散兵固然拥有绝对的强大。
看他操纵正机之神,那样对待尚未觉醒的流浪者。
如果不是纳西妲阻止,她差点就闯进梦去劝架。
但他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南柯实在被动摇了。
尤其是散兵被流浪者贯穿胸膛的那一刻。
她的心脏几乎也跟着停跳。
“非要用这种方式?”
南柯极力控制表情,问散兵。
她咬住下唇压抑情绪,用力到嘴唇发白,片刻后平稳了声线,才继续张口。
“我告诉过你的,只要把记忆还给他,就算不做这些,他也会蜕变。”
“那不一样,”散兵走向她,“就算得到我的记忆,流浪者也不可能是我,因为这样的理由拿到的神之眼,跟个笑话没有区别。”
南柯呼吸微屏。
所以,他是为了让流浪者和前生划清界限?
念头没来得及落地,散兵抬手,似乎想要触碰她的肩膀,却突然毫无预兆前倾倒下。
“国崩!”南柯慌乱接住他。
伤势……!
散兵却在她情急想要检查伤口时,冷汗涔涔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小吉祥草王。”他的目光越过她肩头,落向后方。
“我在。”纳西妲依言来到南柯身旁。
“托你的福,流浪者拿到了前生的记忆,他是一无所有的浪人,这些大恩大德,除了以身相抵,无以为报。”
“你想让我收留流浪者?”纳西妲微愕。
“难道你要放他去投靠别的国家?”
纳西妲沉吟着瞧向流浪者。
流浪者还深陷在噩梦般的过往意识不清,派蒙生怕他摔坏了,正火急火燎地试图给他做心肺复苏。
诚如散兵所说,纳西妲心头也在计较。她刚重新执掌神位不久,须弥形势又格外复杂。
拉拢身为神造人偶,如今又得到了神之眼的流浪者,的确是百利无一害的一步棋。
纳西妲一番思忖,看回散兵脸上,只见少年紫眸幽幽盯着她,意有所指。
纳西妲:“……”
“我知道了。”纳西妲领会到他的用意,无奈叹气,“你们在伪神一乱中帮助了我,现在又为我创造招募新眷属的机会,于情于理都该受到嘉奖。说吧,你想要什么?”
散兵提唇:“不是什么麻烦事——”
南柯低着眸听他们说话,掌心轻按在散兵的伤口上,帮他小心调息紊乱的元素。
手底胸膛因为发声轻震,更上方那双失去血色的双唇张合翕动着,忽而吐露了她的名字。
“给南柯看见兰那罗的力量。”
南柯怔住。
离开净善宫前,纳西妲对南柯道别,
“我将具现梦的权能分享给你,南柯,去桓那兰那休养吧,在那里很清净。等你考虑好你的愿望后,也随时来告诉我哦?”
南柯抱着散兵,无言点头。
做完该做的事,说完该说的话,离开众人的视线,散兵失去强撑的理由,拧眉闭目蜷在南柯怀里,轻得像一只任人抚摸的雀鸟。
南柯来到净善宫露台的边缘。
远处,冬日暖阳投下朦胧云影。
她轻舒口气,收紧手臂,向着那些云影投身而去。
身体失重跌下露台。
下一秒,巨大洁白的狭长蝶翼带着她高高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