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歧路（下）
    黑笠人还在讲述，而之后的故事，渐渐走上了傅青舟熟悉的道路。
    江百川游历四方，向各大宗门求救剑法，但往往因为出身卑微、没有名气而被拒之门外。
    他曾亲眼见到，那些宗门掌门和长老们在他面前高傲冷漠，却转身对来自大宗门的年轻弟子点头哈腰……这种鲜明的对比，更让他深感世态炎凉，亦坚定了他要闯出一片天的决心。
    江百川也曾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体验到了“调停纷争”带来的好处。
    那日，他遇见两个小宗门因地盘与资源产生争斗，熟悉的场景令他想起了自己的师门……他知道这样下去，最终只会是结怨越来越深，直至一方被灭。
    彼时的他修行已小有所成，凭借自己的仁厚以及强悍修为，最终成功调停了这场争斗，让双手握手言和。
    “这一次的经历，让江百川在当地赢得了极高声望。”
    黑笠人轻声道：“更让他意识到，所谓‘刺破人间污秽’，并不仅是用手中剑去杀人，亦可通过说和、调停，来维护江湖上的和平。”
    那时的江百川，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路。
    在四处求教剑法却屡屡碰壁之后，他选择独自修炼、再挑战各路剑客，而当初那位名叫阿澄的少年始终跟在他身后，在他与他人切磋时，便默默将斗剑过程记录下来，事后二人再复盘、琢磨，研究出一套套稚嫩但全新的剑法。
    同时，江百川亦开始了一次次调停——有时成功、有时也有挫败，但无论如何，他的名字都开始在江湖上流传，也得到了不少势力的好感。
    渐渐地，他有了一群好友、一个好名声。
    他与那阿澄也渐渐长大，成为了二十余岁的青年。
    江百川沉迷剑道、遍走天下，阿澄却是在路上结识了一位心爱女子。
    见到多年至交好友有了归宿，江百川很是欢喜，他为阿澄办了一场盛大婚宴，却也不再让他跟着自己——有了家室的人，不该如此奔波。
    当然，没过几年，江百川也再一次摸到了修行瓶颈。
    那时的他已逾而立之年，有了武窍巅峰之境修为，放眼天下江湖，同龄人中，虽不是无敌、却也是惊才绝艳！
    那些年，江湖并不平静。
    龙大悲在几年前被擒，三十多岁便晋玄星，此等恐怖境界，所有人都相信，他一定藏有某种绝世珍宝或功法——加上真仙宫闭宫解散，江湖上到处都是想要寻觅龙大悲秘宝的人，也有不少人追着真仙宫里出来的弟子逼杀。
    而彼时，明剑阁相剑师宁白眉刚刚上任，修为虽强、威势却是不足，先帝又已老迈，朝廷对江湖的管制，正是最弱之时。
    并且，各大宗门当时老一辈的强者，皆在此前围猎龙大悲的战役中死的死、伤的伤，正道几大宗门亦被极大削弱。
    可以说，那时的江湖是一片混乱。
    于是，江百川动了心思……他要创立自己的武林盟，要调停江湖乱局、要还江湖一片清朗，亦要借此机会收拢天下剑谱，走出自己的剑途大道！然而，在创立武林盟的过程中，江百川遭遇的阻挠远超预期。
    “此间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
    黑笠人语气忽然变得有些阴森：“许多昔日道貌岸然的人，也亮出了他们的明枪暗箭，武林盟创立之初，便几乎摇摇欲坠，江百川在那短短一两年间，须发白了大半。”
    “这件事，自然传到了……阿澄耳中。”
    “那时，阿澄的妻子刚刚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他也过上了平静宁和的生活。”
    “但……毕竟，他与江百川曾出生入死、曾共谋剑道，两人是真正的手足兄弟，见到江百川如此困苦，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可阿澄，过去被江百川保护得太好了。”
    黑笠人沉默片刻后，缓缓道：“除了当年在杀手组织中学到的杀人手法、以及与江百川一路观摩推演学来的剑法外，他什么也不会。”
    傅青舟瞳孔一顿：“那个阿澄，他去将江百川的敌人，全杀了？！”
    “嗯。”
    黑笠人平静道：“他替江百川扫清了所有的障碍，而且做得很隐秘、很干净，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宅心仁厚的江百川身上。”
    傅青舟意识到了什么：“江盟主的性格，就是从那时，出现了问题？”
    “是的吧。”
    黑笠人幽幽道：“只是初时，并没有那般严重。”
    “他不喜欢阿澄做的事，他认为这样做便是违背了自己的初心，甚至与阿澄大吵一架、与之划清了界限，专心于武林盟的建设。”“但他无法回避的一件事是，这一切，确实让武林盟真正走上了正轨。”
    “他享受着无数人的赞扬、得到了无数人的敬仰，这背后，却是有人在替他做着极脏的活。”
    “可他似乎真的可以做到忘记这一切，他甚至以为离开家专心去做杀手的阿澄‘不在’了，将其当作了一个死人，还收留了这位老友的儿子。”
    “是啊……阿澄的妻子因为丈夫一声不吭离了家、再未归来，早就积郁成疾、英年早逝，他江百川身为大君子，不计前嫌、收留了阿澄的儿子，还将其收作徒弟，多么令人感动。”
    傅青舟脸色怪异起来。
    “那时，阿澄也十分困惑。”
    黑笠人淡淡道：“因为许多时候……江百川竟会像没事人一样，出现在他面前，请求他去处理、去解决武林盟遇到的麻烦。”
    “他明明知道武林盟的一切，却好像根本不记得两人之前吵过的那一架，甚至还开始领来一些孩子，要阿澄将灵枢启元大法、以及那套杀人的剑法相传。”
    “细雨阁，便是这般一点点创立而起。”
    傅青舟听得心中悲凉，深深叹了一口气。
    虽然黑笠人说得很简单，但可以想象，江百川在此过程中都经历了什么。
    他想要通过不断的努力与挑战、来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有些事，却不是努力与挑战可以达成的。
    他享受为人赞扬追捧的身份，或许正是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让他刻意忽视了阿澄干过的那些脏活。
    但同样……他虽擅长剑道，但彼时相对年轻的他，却无法摆平混乱狂迷的江湖，在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时，他只能求诸于杀伐，但自己的内心又不愿承认这一点，于是……
    两个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性格与身份，就此诞生。
    傅青舟知道，自己光凭猜测，很难完全想象出江百川当时经历的撕扯与纠结。
    他只能摇头一叹，用内心的悲戚与惋惜，为这位江盟主复杂的一生作个注脚。
    这样一来，很多事也能说得通了。
    武林盟、细雨阁，一明一暗两大组织日渐壮大，江百川也收集了更多的剑术绝技，他突破了洞天，修为一路突飞猛进，更是成为如今的玄星之下第一人，不断的成功，只会让他这种身份更加割裂、精神问题更加严重。
    而细雨阁……作为一个杀手组织，从不收钱、只收秘籍，自然也是为了让江百川能够获取更多的剑招，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细雨阁对一切秘籍来者不拒，并不只收剑谱。
    同样，没有钱财的支撑，诺大一个杀手组织如何运转？现在傅青舟知道了，这笔帐，当然是算在财力雄厚的武林盟身上。
    “我想，你就是那位阿澄吧？”
    傅青舟沉下眼，看向黑笠人：“所以，你今日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江百川，找到自己。”
    黑笠人淡淡道：“他不该再这样下去了——无论是江百川还是尊上，他总该选择一个身份，再这样下去，他迟早陷入癫狂、将自己害死。”
    沉默片刻后，傅青舟轻声道：“为何是我？我与江盟主虽然关系不错，但他绝不至于为了我，非要选择一个身份。”
    “如果你能活下来，伱会知道的。”
    黑笠人平静道：“这世上对他重要的人不多，你算是一个。”
    “是么？”傅青舟笑笑：“说不定华无影华兄，对江盟主更重要呢？”
    “无影么……他对江百川，当然更重要。”
    黑笠人的语调中似乎忽然有了一丝嘲弄：“但我不能冒这个险，毕竟……无影是我的儿子。”
    说罢，他不顾傅青舟眼中的震惊，轻声道：“现在，你即使是死，也不会是个糊涂鬼了……作好准备，面对江百川、或尊上吧。”
    话音落下，他已如一缕轻烟，消散在这昏暗大殿之中。
    而大殿一角、方才江百川消失之处，已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