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歧路（上）
    困封傅青舟的冰块，碎裂了一地。
    那是黑笠人……他一拂袖，便有森然阴风掠过，将冰块震开。
    傅青舟从冰中走出，轻轻吐了一口寒气。
    冰里的潮气打湿了他发丝衣物，寒冻之气令他手脚有些僵硬，那只尚未恢复的左手更是一阵阵刺痛。
    他缓缓运起戚然诀，抬头望向黑笠人。
    “江盟主，这究竟是什么了？”他问道。
    黑笠人平静地反问：“你认为呢？”
    “他有严重的精神问题。”
    傅青舟蹙眉道：“若我所猜不错，他在扮演江盟主这个角色时，便无比正义、无比仁厚；但扮演细雨阁尊上时，便成了阴森凶残的野心家。”
    黑笠人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是，但不仅如此。”
    他如鬼魅一般在大殿中贴地“飘”着，幽幽道：“当他是江百川时，他便只认可自己是江百川，对于细雨阁的身份，他记得、他知道，但他偏要当作自己不知道。”
    “他坚信自己只是武林盟的盟主、是一心寻道的剑痴，亦是调停天下江湖的大德之人。”
    “他的信念无比坚定，即使是宁白眉也没看出……甚至将王道八剑之一的德剑赠于江百川。”
    “在作为江百川时，他就是天底下最君子、最正义、最仁德的那一人。”
    黑笠人森然道：“作为细雨阁尊上时，亦如是。”
    傅青舟深深锁眉。
    他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情况。
    前世的他在警校中也学过犯罪心理学，也接触过一些“变态”的案子，知道不少反社会人格、不少精神疾病。
    虽然这一门课学得不算太好，可对于一些典型的复杂心理状况，他还是了解的。
    人格分裂？不像。
    人格分裂又称为解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他多是患者受过重大心理创伤后、在内心编织出一个新的角色，这个角色多是用来保护自己、帮助自己逃避现实的。
    一般情况下，这些人格可能是一种相互失忆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各人格之间不知道其他人格；
    但同时，他们也可能是一种互相认识的关系，每一种人格与其他人格都相互认识，他们可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甚至相互交谈。
    可江百川表现出的情况，要更加复杂。
    他并没有出现两个人格，江百川、尊上，都是他。
    他只是在不同的身份间切换时，对自我的身份认知出现了问题，这种认知很极端、十分排他。
    傅青舟没听说过这种情况，如果非要给江百川的精神疾病起个名字，大概是……身份解离性认同极端化综合症？“江盟主他……为何会变成这样？”他涩声问道。
    黑笠人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思索，是否要将后面的话说出。
    但最终，他还是低声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许多人都知道，江百川年轻时曾走遍天下、四处寻剑问道，但很少人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年轻时出身穷苦，家里养了四个孩子，大旱中死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养不活，他是活下来的两个中更为瘦弱、多病的那一个，于是，便被他父母用五碗粥的价，卖给了附近的一个小宗门。”
    “那小宗门真的很小，里边的宗主、长老，也不过只有武窍六七境修为，他们自己也没多少资源，收些徒弟，不过是为了多些人种地、抢地盘。”
    “但没人意识到，江百川的天赋，出奇地强大。”
    “他被买入宗门后，只是一个帮着烧火添材的小童，但他每日看着门内那些人练剑，拿着一根烧火棍，竟然自己便将剑法练了出来……之后更是偷听了宗内师门开启武窍的办法，自己偷偷爬到山上，将武窍开启。”
    傅青舟安静听着，目光沉动。
    在黑笠人淡漠没有感情的讲述声中，江百川的一生，却是生动灵活地在他面前展作一幅长长画卷。少年时的江百川先是因偷学剑法被宗门惩罚，后又因表现出了绝佳的天赋，被重用。
    宗门传了一门很基础、很普通的道家功法给他，但那套功法，已是宗门中能拿出的最好东西。
    江百川感念师恩，为了宗门多次参与江湖搏杀，也因多次立功，在门内晋升很快。
    不仅是晋升，他的境界，也提升得很快。
    不到十六岁，他便已五境；二十岁那日，他已经踩到了六境与七境的边缘，整个宗门里除了宗主，已没有比他更强的人，而宗门里的所有剑法绝学，也早被他学了个遍。
    在他的带领下，宗门很快扩张了起来……自然，也惹到了仇家。
    某一日，仇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请来了一众杀手，夜袭宗门。
    小宗门没有太多还手之力，在那一夜中，被灭了个干干净净！
    当时的江百川，在做什么呢？
    “他当时，其实心思已不在宗门之间。”黑笠人低声道：“他自觉剑法已到了瓶颈，因此，已然开始四处走动，寻找更高明、更精妙的剑法……师门被灭之时，他正在邻城一处镖局中求教，学了一门新的剑法。”
    “岂料，当他回到宗门时，见到的却是一片残垣废墟，昔日的师门中，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那么……他自然，要报仇。”
    “可等他查到了那个杀手组织、想到了仇家后，他却猛然意识到……”
    黑笠人森然道：“他，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傅青舟微微蹙眉。
    他似乎已经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果然，黑笠人继续道：“那时的他虽然天赋卓绝，但所修功法实在太过普通，掌握的剑法亦皆全是普通到极点的剑术，彼时他在江湖上亦无人脉，为了复仇，他只有一个选择。”
    “那便是，加入那个杀手组织。”
    听到这句话，傅青舟虽早有预料，但还是一惊：“江盟主，曾做过杀手！”
    “否则，他又如何能够一手创办细雨阁？”黑笠人幽幽反问。
    傅青舟轻叹一声：“那之后呢？”
    “之后？”
    黑笠人淡淡道：“当然是学有所成，便将那杀手组织屠了个干干净净。”
    傅青舟瞳孔一缩。
    “不过，他还留下了一个人。”
    黑笠人缓缓道：“一个在他之后加入组织、始终被他保护着、此前未曾杀伤过任何一人的……少年。”
    “那少年来自一个没落的医族，身负愈伤奇功——灵枢启元大法，在江百川复仇之时，他便跟在其身后，帮着江百川治伤。”
    傅青舟眉头微跳。
    灵枢启元大法，那不正是吴厌修的功法？原来细雨阁的一切……从那时，便已打下了基础。
    那么，武林盟呢？江百川又为何会变成如今模样？他没有急着问，因为他看得出来，黑笠人似乎……也迫切地，想找一个开口述说的机会。
    “江百川带着少年，杀光了杀手组织中的每一个人，也在短短一月后，将当初师门仇家杀尽。”
    “那日，他站在尸横遍地的宅院中，满身是血，迎着朝阳，对那少年说了一句话。”
    黑笠人的语调中，似乎忽然有了一丝生机。
    “他说，阿澄，这天下虽乌云密布，但总有一线光芒能破云揭雾……我要让我的剑做那一抹明光，刺破人间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