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3章 转变（一）
    小雨渐渐变作了大雨，风雨中，竹枝竹叶化作了一片片绿浪，有节奏地扫涌着。
    一望无际的竹林中，出现了一大片空地，那处的竹子全都已然伏倒、炸裂，凌乱而密集地铺摊于地，上边布满了斑斑血迹。
    平地边缘，慧心倚靠着一棵大竹，盘坐于地，平静地伸手抚过身上伤痕，那掌心金光微绽，抚过的伤处渐渐止血。
    而慧明……已然歪着头，瘫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当然，他胸口还在虚弱地起伏着，并未死去。
    但潜于这段记忆中的傅青舟看得很清楚，慧心已然废去了此人一身修为。
    这一段记忆，傅青舟看得非常认真。
    此前岳衡从金蝉寺中带回的一些疑问，在方才这两名僧人的对话中，皆已有了线索。
    但那些话语太模糊、太隐晦，傅青舟也不想过多猜测，不如再多看看。
    他已发现了这段记忆的特殊之处……这段记忆中，几乎看不到什么笼罩场景的金色云雾。
    或许，这意味着慧心本人对于这段记忆的印象极其深刻，深刻到了他牢记着当时所有的一分一毫。
    但一直到战斗结束、慧明被废去修为，两人也再无发生更多对话。
    傅青舟皱眉看着……
    难道，就这样？
    他不相信，对慧心来说如此深刻的一段记忆，会结束得这般草率。
    果不其然，正当慧心准备起身离开时，他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中，一名十八九岁模样、身体泛着微微金光的年轻僧人，正轻飘飘地落下。
    这僧人虽然看着年轻，但目光却平淡冷漠到了极点，仿佛经历了百世轮回一般，有些令人心悸的感觉。
    见到他，慧心分明有些意外，单手竖掌置于胸前，微微一躬：“慧觉师兄。”
    傅青舟瞳孔一缩。
    这……就是慧觉。
    慧觉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飘落至地面，望向了慧明。
    “感觉如何？”
    看了一会儿后，慧觉平静地望向慧心，轻声问道。
    慧心微微偏头，显得有一丝丝疑惑：“师兄意为何指？”
    “亲手重创自己的同门。”慧觉缓缓道：“废去他的修为、毁掉他的一生……感觉如何？”
    “阿弥陀佛。”
    慧心眼中闪过一抹沉重：“很不好。”
    “即使，他是寺中叛徒？”慧觉悠悠问道：“即使他入了邪道、甚至尝试剥人皮肉用以修炼？”
    “是。”慧心认真道：“慧明师弟亦是寺中极有天赋、极为优异之弟子，他受外邪蛊惑、步入邪道，吾甚为心惜……虽说曾经的慧明师弟早在入邪那日便已消亡，但如今由吾亲手废其修为、断其前路，仍觉心酸。”
    “慧心。”
    慧觉微微一笑道：“你确是吾等慧字辈中……佛性最强之人。”
    “不敢。”慧心合十低首：“无论慧空师兄、抑或是慧觉师兄您，都比师弟我更近佛之大道。”
    慧觉笑笑，没有接这句话，而是缓缓道：“将慧明带回去罢，几日后，师兄有事说与你听。”
    “是。”
    慧心深深躬身。
    傅青舟还想再听，但竹林里忽然起了大片飘渺的金色云雾，它们翻涌而来，将一切淹没，包括慧心、慧觉，还有地上的慧明，全都被金色云雾吞没。
    “诶？怎么回事？”他吃了一惊：“这段记忆到这就结束了么？”
    是的，这段记忆，到这就结束了。
    傅青舟连忙伸手拨开云雾，继续向着下一步赶去……他走了好几个场景、又见了不少无关紧要的记忆，才终于寻到了接下来的记忆。
    “慧觉师兄，有何话要对师弟说？”
    慧心的声音轻轻传来。
    这段记忆中的场景，是一间不知何处的小房间……这房间简单到了极点，无床无桌无窗，除了背对着慧心的年轻僧人外，再无他物他人。
    听见询问，慧觉慢慢转过了身。他微笑着问道：“今日慧空师兄惩戒慧明，你在场……伱以为，慧空师兄之惩戒，何如？”
    “大善。”慧心低首道：“慧明师弟将被送至悔心谷，在谷中悔过直至认错，待出谷后再以苦行之身行走天下、渡救世人……如此一来，或可洗净师弟所犯之孽。”
    慧觉深深看着他，没有说话，而是望向了慧心身后。
    慧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有些意外，也转过了身。
    只见他们这小屋的门被推开，一个佝偻而苍老的老人走了进来，有些茫然而无助。
    “老人家，您是……”慧心下意识问道。
    但慧觉却快他一步，微笑着问道：“老人家，方才的话，您都听见了？”
    “听、听见了……”老人眼神十分浑浊，颤着声道：“慧、慧明大师他、他怎么了？他不会来帮我们村子了么？”
    慧心一怔。
    慧觉看向慧心，轻声解释道：“师弟，你可知晓，慧明师弟为何要离寺么？”
    慧心应道：“他步入邪道……”
    “若是为了修行，他何必离寺？”慧觉打断了他，平静问道：“寺中记载良多，以他之能，完全可以留于寺中、徐徐图之，至于他想寻觅的其余密轮寺佛法，暗中派遣弟子前去便是，何必亲身犯险？”
    听着这些话，慧心一向平静如水的脸色分明有些波动，显得有些糊涂了。
    慧觉望向那老人，轻声道：“老人家，慧明师弟为何要离寺，您可否说一说？”
    “啊，好、好……”
    老人有些紧张地说道：“慧明大师年轻时，曾路过我们村子，那时他受了很重的伤……”
    这老人说得很慢，但慧心还是听明白了……嗯，观览着记忆的傅青舟也听明白了。
    慧明年轻修行不足时，曾在扫除一伙恶匪时身受重伤，路过这老人所在的村子时、被村子里的人救了，因此与这小村结了缘，时常去帮助这个穷困的小村。
    十多年来，随着他修为境界升高、手中资源越来越多，小村子也在他的帮助下愈发繁荣起来。
    但修行，是需要时间的。
    最近几年时间，慧明一直埋头修行、未曾出寺，直到他突破洞天境界、再去那村子时，才惊觉小村已然破败衰弱到了极点！原因，很简单。
    曾经这个小村在他的扶持下变得渐渐繁荣强盛，但他们自己却并没有护持村子的力量，始终依靠着这位强大的僧人……而慧明也是个一心修行、不谙险恶的人，根本没想过派遣弟子前去保护村子。
    因此，在他消失的这几年里，村子连续遭遇多番打击，山贼马匪多次前来劫掠，死了很多人，还有不少人因此重伤，甚至曾经几个说要跟着慧明修行、有些天赋的年轻人，也被废了修为。
    这个事，要说是慧明的错，也并不完全……但他内心还是极为痛苦、愧疚。
    最终，他在小村待了一夜、看遍了那些人的苦痛折磨后，决定要为这小村报仇。
    但是，佛祖教诲冤冤相报何时了，作为一个僧人，他又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因此，慧明最终决定悄然离寺还俗，将那些山贼马匪一个个杀尽！但江湖哪有这么简单，山贼马匪也并不仅仅是山贼马匪，有些人有师门、有些人有靠山，惹了小的来了大的，于是慧明只能杀开了一条血路！不仅如此，他一边杀着人，一边还在救人，他四处寻觅灵丹妙药、神医咒法，就是为了救治村里那些被重伤、被废尽修为的人。
    也就在这时，慧心，找来了。
    “他修行那怪异的功法，乃是突破洞天之后。”
    慧觉轻声道：“但他决定离寺、决定复报杀人，却与功法无关……相反，师弟，你真的认为，慧明师弟所行所为，理应得到如此下场么？”
    慧心微微张着嘴，往日平淡的瞳孔分明有些震动。
    “念经念傻了吧？”
    傅青舟抱着胳膊在一旁兀自喃喃道：“你们金蝉寺是惩罚慧明修了邪法，和他离寺有啥关系？这慧觉绝对有问题……丫的，他不会这时候就不对劲了吧？”
    然而，记忆中的慧心显然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他亲手废了慧明、将其捉回，又在今日亲见了慧明遭遇惩戒，可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却被告知，慧明没有错？
    可是，慧觉要说的话，远不止如此。
    “慧心师弟。”
    他轻笑道：“你可记得，吾有一徒，名为圆悟？”
    傅青舟瞳孔一凝。
    “记得。”慧心疑道：“此人乃师兄座下天赋最为卓绝之弟子，此前无法突破洞天、便离寺寻觅机缘……为何此时提及圆悟师侄？”
    慧觉目光深邃，幽幽道：“记得便好，慧心，你且先安置好老人家……随后，你我悔心谷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