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西县衙。
“诸位乡绅,”知县晏庆看向应邀而来的胶西大户老爷们,“本县知道过去几日,诸位皆因那海商刘升的出现而忧虑。”
“本县也因此夜不能寐啊,毕竟我等都知道,如今这海商跟海寇没什么区别。”
“更何况,那刘升自称唐时出海的海外遗民,非我大楚之人,就更可能是海寇了。”
晏庆四十出头的样子,生得微胖,满脸的精明,虽然穿着大楚知县官袍,可还是像商人多过官员。
坊间传闻他贪婪却无能,那是针对一县父母官这个职位而言。
若论捞钱,他绝对是一把好手。
刘升到胶西后,不顾粮食正高价,买了上千石粮食赈济灾民,他知道后自然会有想法。
过去几日,他一面派人暗中查摸刘升底细,一面做了些准备。
如今终于是准备对刘升动手了。
若再拖几日,他怕刘升又跑到哪里去买粮,把携带的金银又花出去一大笔,那样他能捞到的可就少了一大笔。
县衙大堂偏厅的乡绅大户有十几位,并非个个都是聪明人,大多不过中人之姿,甚至有些没头脑的。
此时听晏庆一番言语,便有人不禁道:“知县老爷既怀疑那刘升是海寇,为何不早派人将他抓了?”
晏庆略微不悦,道:“那刘升来胶西时,带了数百名护卫,个个腰悬长刀,甚至暗藏有短铳。”
“此等武力,强攻县城都并非不可能,本县岂能不顾胶西安危,随意招惹?”
那位年纪相对较轻的家主一时无言,显然没想到这些。
任天行此时插话,问:“那知县老爷准备如何应对?总不能任由一海寇在城外蛊惑灾民吧?”
“如今城外灾民估计都超过了五千人,若是都被这刘升蛊惑,真要攻打胶西县城,那我等可就麻烦了。”
晏庆道:“过去几日,我派人查摸了这刘升底细——这刘升虽然出手阔绰,手下看着也不凡,但应该不是东海上赫赫有名的那几位大海寇,估计也就一普通海寇。”
“本县已经派人向灵山卫、浮山卫借兵,不日两卫便会各派五百兵卒来我县,协助剿寇。”
“届时,加上本县巡防营、衙差,将有一千好几百人,不怕拿不下那刘升。”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请诸位这两日将护院、家仆组织一下,好方便本县需要时调用。”
地方乡绅本就有协助官员治理地方的责任,更别说,此番宴庆是要对付得罪了他们的外来“海商”。
于是应邀来开会的十几个大户家主纷纷答应了下来。
···
胶西城外。
一座据有一定防御功能的营寨内,刘升正在跟三个儿子说话。
“今日咱们就要在这些灾民中招收移民了,你们三个便各去一方难民营地协助亲卫军完成此事。”
“儿臣领命!”
三个少年郎拱手。
随后,刘瑜却忍不住问:“父皇,这些灾民虽然衣食无所依,却也未必有多少肯迁徙海外吧?”
刘瑜是乾元二年1643年,李香云所生,如今已经十六七岁,在此时的很多人家中,怕是都已成亲,甚至为人父了。
但刘升知道过早结婚对孩子身心成长不太好,所以刘瑜目前还未婚配。
倒是皇太子刘瑞,在永兴元年,也就是刘瑞十七八岁的时候,大婚了。
刘瑜等人虽是皇子,可通过在皇家学校的学习,绝非不晓世事之人。
百姓安土重迁的习性,三人都是知道的。
刘升道:
“这里的百姓跟大崋的一样,本心肯定是不想迁徙海外的。但若是为了活命,肯定也不乏改变想法之人。”
“何况,过去几日,我们已经取得了这些灾民的信任,甚至在灾民中拥有了一定威望。”
“此番,只要你们能让他们明白,迁徙海外不仅能活命,甚至会比现在过得更好,相信愿意接受迁徙的人不会少。”
三人点头,再无别的疑问。
“儿臣告退。”
刘升又嘱咐道:“注意安全。”
“儿臣省得。”
说完,三人各自带着一票亲卫军离开了营寨。
有亲卫军保护,三个少年也都有一定身手,刘升对他们的安全其实并不怎么担心,不过是例行嘱咐罢了。
···
胶西西门外。
赵振文正带着家人准备去排队领每日的第一次粥呢,便闻到了一股肉香味儿。
作为灾民,赵家人不知多久没吃过肉了。
这股肉香味儿又颇为浓郁,让一家五口都忍不住馋虫大动。年纪最小、仅有六岁的赵慧,甚至都忍不住流下口水。
“爹爹,谁在煮肉,好香啊。”
赵慧拉住了赵振文的手,馋意明显。
赵振文循着味儿望去,便瞧见是刘家护卫抬来了十几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大木桶——肉香味儿就是从那边飘过来的。
以他不多的经验,这肉香味儿挺正经的,肉应该没问题。
只是他不明白刘家护卫为何如此做,总不能今日刘大善人要分肉给他们这些灾民吃吧?
胶西城外几千难民,纵使每人分一块肉,那也需要不少。
最重要的是,刘大善人完全没必要这么做。有钱,多买点粮食多好啊。
这么想的同时,赵振文却跟很多难民一般,下意识带着家人往那些大木桶边聚集过去。
很快,他们便瞧见一个刘家护卫站到了木桌上,拿了个铁皮喇叭,大声喧讲起来。
“诸位,我们家老爷乃是海商,不仅有船队,更在海外寻到了一世外桃源。”
“山东的乡亲们若是在家乡活不下去,我们老爷可以免费帮大家迁徙到海外。”
“到了地方,我们会无息赊借粮种、农具、口粮,帮助大家开垦荒地,建立新的家园!”
“在那里,垦荒的前三年完全免税,三年之后,每年的田赋也只有大楚如今田赋的二分之一!”
“最重要的是,那里有很多沃土,大伙能开垦多少田地,便能拥有多少田地!”
“眼下,哪家若是愿意迁徙,立马过来登记。登记完,便可以领一勺肉汤和一块面饼!”
这个嗓门儿特别大、口齿特别伶俐的刘家护卫一连讲了三遍才停下。
聚集过来的灾民顿时嗡嗡地议论起来——
“迁徙到海外?还有这种事儿?”
“真的假的,该不会把我们骗出海卖了吧?”
“刘大善人怎么会骗我们?说句不好听的,我们的命都是刘大善人救的。”
“我们是大楚百姓,能随便迁徙到海外吗?官府不管?”
“我就想知道,海外真的有沃土?刘大善人真的免税三年,还无息赊借粮种、口粮、农具?”
“···”
赵振文一家人听了也颇为惊讶。
赵陈氏忍不住问:“当家的,你怎么看?”
赵振文紧皱着眉头道:“如今朝廷法度废弛,若是这刘大善人私底下迁徙些百姓到海外,只要给地方官一些好处,地方官多半会睁只眼闭只眼。”
“可如今他
先是在这城外大张旗鼓的赈济灾民,如今有公开招募灾民迁徙,官府怕是不会允许啊——除非他买通了那胶西知县。”
赵陈氏听了有些无语,道:“我是问你,我们要不要去?”
赵家是有几十亩田地,但之前为了活命,都已经卖出去了。
他们若留在家乡,最多就是当个佃户。
赵陈氏以前自家有几十亩地,甚至有好几个佃户,可不愿给别人当佃户,看人脸色行事。
更何况,她虽不如赵振文读书多,却也有点家学渊源,同样觉得这大楚朝廷越来越不靠谱,赵家即便挺过今年大旱,日后生计也成问题。
迁徙海外虽然风险莫测,但到底是一条活路。
何况这刘大善人还是挺让人信任的。
赵振文边思索边道:“这刘家护卫所言虽不知有几分真,但刘大善人应该不会是人贩子——他若要贩卖人口,完全无需救济灾民,只需那些大户一般,那些粮食,就能轻松买下许多人了。”
再闻到那肉汤的香味儿,赵振文思维便忍不住跟着馋虫走。
于是一咬牙道:“反正我们家也没田地了,不如跟了这刘大善人到海外去,看能否有另一番天地!”
赵陈氏笑道:“我听当家的。”
赵兰、赵坚、赵慧三个都露出喜色,赵慧更是忍不住道:“爹爹,我们是不是可以吃肉了?”
赵振文抱起小女儿,笑道:“一会儿就吃。”
说完,带着一家人上前去登记。
这个时候,大多数灾民都还在犹疑。
虽然刘家护卫描述的海外垦荒生活很好,大楚朝廷及官府也很让人失望。可想到要飘荡在茫茫大海上,去不知道的地方垦荒求生,大多数百姓都心存惧意。
如此,这西门外的灾民营地中,赵家竟然成了第一户登记接受迁徙的人家。
负责打肉汤的师傅见赵振文一家人登记完,故意大声道:“我们老爷说了,第一户登记的,家中每人给三块大肉!”
说话间,果然给赵家人都舀了三大块鱼肉。
这肉汤是海鱼加猪肉、猪骨头一起煮的,虽然猪肉很少,却也让鱼肉变得喷香。
赵振文一家五口端着碗,在旁边大口吃吃肉、吃面饼、喝肉汤,顿时让其他灾民更馋了。
再想到打饭师傅说的话,原本就有些意动的灾民,顿时不犹豫了,纷纷上前来登记。
负责此处的皇三子刘珩,见状赶紧大声道:“都排队,不要乱。只要接受迁徙,我们保证给肉汤和面饼!”
再加上刘家护卫维持秩序,此处很快就排起了长队。
等到移民登记这边的队伍不怎么增加,另一边才开始今日第一次施粥。
刘珩见赵家人吃完,便亲自过来招呼——这可是他招募到的第一户移民,自然会更关注些。
他上来先拱手施礼,问:“方才听先生言语条理清晰,登记时字迹也颇为俊逸,可是读书人?”
赵振文一看,就知道眼前少年多半是刘家的公子,忙还礼,道:“确实读过些书,但不过是一穷秀才而已。”
大楚体制跟大明很像,却又做了一些“优化”。
比如说对待读书人的问题上,秀才便几乎没有特权,只不过能免去部份劳役而已。
所以在大楚,如今秀才的身份地位倒是比明末低不少,人数也要更多些。
若是身份地位尚可,赵振文一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刘珩道:“能考上大楚的秀才,已经很不易了,赵先生不必妄自菲薄。”
“对于我们刘家来讲,赵先生这样的人才也颇为难得
,等到了海外,定有施展才华的地方。”
赵振文不以为意。
去海外垦荒种田,都是要卖力气的,哪儿有他这种读书人施展才华的的地方?
刘珩又道:“赵先生既然签下了迁徙合同,便不要住在难民营那边了,这便搬家去移民营吧。”
“移民营?”
刘珩解释道:“就是我们专门移民建立的营地,条件要比难民营好很多,也方便我们管理。”
赵振文点头,“好,我们这就去收拾行李。”
同时心中暗暗感叹:这刘大善人不仅人好,孩子教的也好,也许跟着他去海外,真能闯荡出一片新天地来。
···
县衙。
乡绅们离去后,晏庆正在后衙听小妾在咿咿呀呀地唱曲——这小妾是他上任前专门从扬州购买的,花了五百多两银子,贵得冒血。
但这小妾小曲儿唱的是真好听,模样也是真标识,而且才十四岁。
晏庆时常心疼那五百多两银子,却也认为这笔钱花的值。
他正听得开心,准备奖赏小妾一下呢,便见一家仆进来禀报。
“老爷,那刘升竟然在城外公开招募灾民,说要可以免费帮他们迁徙到海外垦荒···”
这家仆是晏庆派在城外,潜伏在灾民中,盯着刘升一伙儿动静的。
所以,看见刘升的人公开招募灾民,他便赶紧回来将事情详细汇报了。
晏庆听了不仅不怒,反而哈哈大笑:“好,本县原来还怕冤枉了好人,找不到切实的证据给他定罪呢,如今他倒是把罪证递到本县手上了!”
说着,他话语强调一转,却是模仿起小妾,唱起了一首由三国故事改编的曲子。
“如今已万事具备,只欠那东风呐!国贼曹操,待我火烧赤壁,看你往哪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