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这张怪脸,闯虎顿时大惊失色,踮脚连退两步,手一抖,火柴杆儿也跟着熄灭了。
病房内再次归于一片晦暗。
好在,溜门撬锁、扒墙听窗的勾当,闯虎是行家出身,尽管抽冷子被吓得不轻,却仍旧及时锁住了喉舌,稳住了手脚,并未发出丝毫异响。
稍稍安下心神,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走错了病房。
可转念再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有关病房的线索,是王老九和李在淳交叉确认过的情报,除非临时更换,否则不会有错。
方才匆匆一瞥,黑灯瞎火的,也没看清床上那人的相貌,更不知那人是死是活。
万幸,无论是死是活,那人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并未起身。
若是换成以往,闯虎恐怕早就脚底抹油,先跑了,可眼下却万万不敢再次临阵脱逃。
思来想去,还是得上前一探究竟。
未曾想,正要迈开脚步,床上那人竟忽然开了腔。
“是虎兄么?”
声音很轻,像蛇在吐信子。
“不是。”闯虎连忙摇了摇头,瞪大了眼睛问,“你是‘灯下黑’么?”
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有气无力地回道:“我是温廷阁。”
闯虎稍稍松了口气,紧接着又用拇指推开火柴盒,打算亲眼确认其身份。
便在这时,床上那人忽地小声提醒道:“走廊里有人盯着,别打火了。”
你说啥是啥?
闯虎又不傻,仍旧自顾自地划着火柴。
耳听得“嚓”的一声响,如豆的火苗再次亮起,跳跃着,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双手捧着火苗,战战兢兢地凑到床头,俯身一看,仔细辨认了片刻,还真是温廷阁无疑!
只不过,此时此刻,温廷阁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一张脸瘦得蜡黄,脑袋也深陷在枕头里,乍看过去,竟无异于将死之人。
“我的妈,这才几天,还不到半个月呢,你咋瘦成这样儿了?”
闯虎立马吹熄火苗,将烧至半截的火柴杆儿用手一捻,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里,不留痕迹。
“连续十来天打流食,换成是你,你也瘦了。”温廷阁微微偏过脑袋,声音很微弱。
“那我刚才推你,你咋没反应啊?”
“你推了么?”
“推了呀!”
“我这两条腿,现在反应有点迟钝,没什么知觉。”温廷阁抬手指了指,“这两天还算不错,脚趾能勉强动一动,之前完全没感觉。”
“真的假的?”
闯虎应声伸出手指,照着温廷阁的大腿,好奇地戳了两下――太冒昧了,多少有点儿欠抽。
显然,温廷阁并未说谎。
毕竟是脊椎中弹,就算没有性命之忧,可一时半会儿,却也没法恢复行动能力。
退一步说,但凡他能翻个身,恐怕都难以佯装昏迷这么长时间。
面对闯虎的冒昧试探,温廷阁并未表现出丝毫不满,只是略微皱了皱眉,问:“你是东家派来试我的?”
“啊?”闯虎一愣,连忙摆了摆手,“不不不,大哥你别见怪,我就是有点儿好奇。”
“好奇什么?”
“你说你腿没有反应,那……那个也没反应了?”
“……你有事儿么?”
“,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我最近在构思一部小说,男主人公战场归来,瘫痪在床,他那娇滴滴的小娘子日夜照顾,虽然恩爱,但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夫妻?投毒风险太大,离婚受人谴责。于是,那小娘子就给她丈夫灌以猛药,再伙同几个如狼似虎的悍妇……往后我就不说了,咋样,这书有没有看头?”
病房里静默了片刻,让人感觉有点无语。
温廷阁无奈地抬起手,指了指房门,轻声问:“你知道走廊里有巡捕房的人吧?”
“知道,他睡着了。”闯虎挠了挠头,终于也回过味来,“呃……现在好像不是谈文学的时候。”
“我也这么觉得。”
“不好意思啊,我这人就好学习,见笑了。”
“没什么。”温廷阁叹了口气,紧接着就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弄出去?”
闯虎一怔,似乎有点难以启齿,犹疑了半晌儿,才说:“温大哥,你现在这情况,咱们实在没法把你救出去,你也知道,这医院里有青帮和巡捕房的耳目,东家只要派人一出手,事情就败露了。”
温廷阁沉默片刻,旋即点了点头:“理解,我现在就是青帮的诱饵。”
“对,所以东家派我过来,主要就是为了看看你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
“那我应该是昏迷,还是不昏迷?”
闯虎闻言,立马挑起大拇哥,嘿嘿笑道:“温大哥,要不咋说你是老江湖呐,按东家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在恰当的时机,恰当地醒过来。”
“家里来人了?”温廷阁当即回问。
“呃……这些事儿,你就不用多问了。”闯虎遮遮掩掩地说,“总而言之,你如果能在恰当的时机醒过来,那你就不是青帮的诱饵,而是咱们的诱饵了。”
“反正我横竖都是诱饵。”
“这……,温大哥,咱们都是江家的人,各司其职嘛!”
闯虎“嘿嘿嘿”地干笑了两声,似乎有点难为情,总之是有些抹不开面子。
奉天江家不养闲人,上上下下,各司其职,这话乍听起来,当然没什么问题。
可话又说回来,倘若今日躺在病床上的是李正西,江连横还会将其置于险境,充作火并时期的诱饵么?
想来,人有亲疏远近,温廷阁闻听此言,心里难免有点不是滋味。
可是,话再说回来,倘若今日躺在病床上的是四风口,他们会因此而有半句怨言么?
如此再想,始方知人情冷暖,彼此总是心中有数。
干笑两声过后,闯虎随即伸手入怀,摸索片刻,竟从中掏出一把马牌撸子,悄悄递了过去。
“温大哥,你这两只手,总还能动吧?”
“嗯,这没什么问题。”
“那就行。”闯虎将马牌撸子塞进温廷阁手里,“东家让我给你带个家伙防身,三天后,你得醒过来。”
温廷阁接过马牌撸子,在手里把玩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随后,闯虎便代为传话,告知温廷阁,如果青帮弟子或巡捕房老柴前来问话,他该如何应对,如何作答,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如此百般叮咛、万般嘱咐,窃窃私语了好长一段时间,方才堪堪作罢。
待到万事齐备,闯虎悄声问道:“温大哥,你都记住了吧?”
“记住了。”
“还有啥要问的没?”
温廷阁沉吟半晌儿,终于开口问道:“那天晚上,我好像看见刘兄中枪了,他应该是……”
“土了点了。”闯虎接茬儿回道。
如此又静默了许久。
温廷阁叹息道:“那刘兄的遗体呢,被巡捕房拿去了?”
“这个……”闯虎思忖道,“我来前听东家说,刘哥的遗体,好像是在粤帮同乡会馆下辖的义庄里呢。”
“还能拿回来么?”
“东家说,必须要拿回来,你就放心吧。”
温廷阁似乎总算松了口气,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虎兄,那你回去也告诉东家,我这边的事情,完全不用担心。”
“好,就等你这句话呢!”
闯虎起身正要走,却又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于是调转过来,忙蹲在床边问:“我还有个问题。”
“虎兄,别问了,我那个有反应。”
“不不不,你想啥呢,现在是谈论那事儿的时候么!”
说着,闯虎连忙从怀里抽出一根巴掌长短的物件儿,好心地问:“来前我怕你醒了,半道特意给你买了根香肠,看你瘦成这样,你吃不吃?”
温廷阁顿感诧异,当下就咽了口唾沫,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吧,这东西有味道,容易被人发现。”
“说的也是,那我就不在这馋你了,走了啊。”
说话间,闯虎和温廷阁蓦地一怔,紧接着又异口同声道:“来人了。”
二人话音刚落,走廊里便仿佛言出法随,立时传来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
“软底鞋。”闯虎侧耳聆听,随即脱口而出。
温廷阁点了点头,随声附和道:“脚步有点儿轻,应该是个女人。”
“护士?”
“有可能,但现在这时间……以前好像没来过,你来得及走么?”
闯虎撇了撇嘴,却说:“开玩笑,这种事儿,我见的多了。”
“还是抓紧走吧,别冒险。”
“嗯,马牌撸子你收好。”
温廷阁应了一声,连忙将马牌撸子塞进枕头底下,闯虎也立马起身奔窗口走去。
可就在此时,走廊里的脚步声,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快了起来,只喘息间,便迅速移动到了门外。
那人并未着急进屋,而是在门外稍稍停下了脚步。
紧接着,原本横在病房里的灰蓝色光柱,忽然晃动了一下,房门的方窗里,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只黑漆漆的头颅,背着光,看不清对方的容貌面相。
耳听得“吱呀”一声响,房门被应声缓缓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