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杜公馆。
目光落在茶几上,但见一只沾满血污的左耳,以及一张皱巴巴的银行票据。
耳朵早已流干了血,此刻微微泛起靛青色,状如死灰无异。
杜镛静坐在落地灯旁,见了这两样儿东西,自是神情难堪,面色铁青,但尚且还能压住脾气。
即便是在心腹手下面前,他也并未失态,更没有因此而出言苛责叶绰三办事不利。
事已至此,是战是和,早已由不得他来做主。
江连横和王老九这两个浑人,既然不容他旁观看戏,如今摆在眼前的,也无外乎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闷声挨打,要么以身入局。
思来想去,总觉得二者都不算是最优解。
叶绰三余惊未定,此刻正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喋喋不休,仍在重复他在皖省同乡会馆里的所见所闻。
“讲着讲着,他突然就把枪拔出来,一枪杀了瑞哥,完全不讲道理,还说要先买杜家几条人命……”
杜镛单手托腮,默不作声,似乎在听,又似乎充耳不闻,神思早已缥缈去了别处。
他并不关心江连横的作风有多残暴、手段有多凶狠、行事有多无所顾忌。
这些都不重要。
他只关心一点:江连横到底是什么背景。
敢在十里洋场逞凶作恶的人,不可能没有靠山,而且这靠山必定权势极大,甚或有能力左右当今时局。
一想到江连横的原籍奉天,杜镛心里便已然有了某种猜测,只是还不确定,或者说是难以置信。
“大哥,江连横这人实在太狂了。他们这么搞,阿拉就算不想打,现在也必须还手了吧?”
叶绰三神情激动,忍不住摩拳擦掌,说:“不管他有什么背景,沪上讲到底也是青帮的地盘,黑白两道,都是老头子的门生,阿拉没道理怕他们呐。”
这话毫不夸张。
只要青帮“三大亨”能够齐心协力,仅在沪上这片地界儿,便没有任何帮会势力可以与之媲美。
莫说是有靠山的江湖匪帮,就算是那些曾经在朝为官、如今通电下野的寓公,想要在十里洋场落地安根,也免不了要被他们仨连番敲诈、层层盘剥。
叶绰三坚信,只要联合麻皮黄锦镛的警界势力,以及大帅张小林的军方人脉,再加上自家大哥杜镛在政商两界的关系和头脑,足以横扫整个十里洋场。
小小的斧头帮,根本不足为惧;至于那个江连横,更是捎带手就能轻易灭掉。
可是,杜镛却沉默无话,并未立刻应声。
正相反,当他听到“老头子”这三个字的时候,脸上竟还闪过些许不悦,其神情微妙,且稍纵即逝,着实令人难以觉察。
沉吟了半晌儿,杜镛忽地缓缓起身,阴沉着脸,款步走到窗边,面朝隔壁的张公馆遥遥望去。
张公馆内静悄悄的,月光清冷,洒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
除了下房还亮着两扇窗以外,整座大宅都沉浸在晦暗的秋夜之中。
仰头看去,但见月至中天,上弦月,正是欲求圆满的时候。
将满未满,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杜镛孤身伫立在月色下,一边皱着眉头,一边用手指敲击着窗台,似是若有所思。
“大哥,阿拉不是真准备要闷声挨打吧?”
叶绰三有点不放心,紧跟着便急忙起身走了过去。
见杜镛侧身摇了摇头,他才稍稍松下一口气,随即便说:“大哥,张小林他们最近重新抢回了十六铺,这两天正在兴头上,江连横的事情,侬看,要不要我去通知一下,让他们最近抓紧防备防备?”
杜镛静默了片刻,最后到底是摆了摆手,却说:“算了吧,你去找斧头帮讲和的事情,跟谁都不要说。”
“不讲?”
叶绰三顿感愕然,继而隐隐担忧起来。
“大哥,江连横那副做派,如果不提前跟张公馆那边讲清楚,恐怕会出乱子啊!”
“不用了,我先前也不是没劝过,是他们非要打,所以才闹到今天这地步,说的太多,别人就嫌烦了。”
杜镛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坚定,不免令叶绰三倍感意外。
但仔细想想,此举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毕竟,张小林的为人性格,青帮弟子大多都有所了解。
此人不仅乖张暴戾,而且毫不听劝,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情,无论谁来劝说,哪怕是磨破了嘴皮子,也别想改变他的主意,末了非但不会在他那落个好,反过头来,他还要嫌弃旁人多管闲事。
杜镛毕竟是私下派人去找斧头帮谈和,结果没谈成,反倒折了个弟兄,这种丢面子的事儿,自然应该尽可能保持低调。
叶绰三没有多想,紧接着又说:“大哥,那至少也应该跟老头子讲清楚吧?”
“老头子那边,也不用去说了。”
杜镛转过身,离开窗扇,重新回到摇椅上坐好,幽幽地点燃一支香烟。
叶绰三不解其意,忙跟过去,俯下身子问:“大哥,按照江连横那种做派,只要打起来,动静就绝不会小,再加上粤帮请来的‘闹天宫’,恐怕会有些日子不得安宁了,老柴是阿拉的人,这种时候,怎么能不用呢?”
“我又没说不用。”
杜镛深吸两口烟,显然只说了半句话。
沪上帮派火并,不可能不牵扯到华洋巡捕,他只是不希望那些老柴过早有所准备。
如今,斧头帮已经被抓了不少会众,倘若继续打压下去,这场江湖乱斗,恐怕会变成一边倒的局面。
但这并非杜镛的愿景,他想当那个平衡双方势力的局外人,可惜江连横已经先一步有所觉察,并强行将他拖入了这场乱局之中。
眼见没有后文,叶绰三当即反应过来,是自己说的多了,于是便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不再多嘴。
旋即,杜镛忽地抬起手,低声吩咐道:“叶子,明天早上,你带人去趟兵工厂,多搞几把手枪,争取让看宅的这帮弟兄,人手一把,但也别太夸张,万事低调为先。”
叶绰三应了一声,接着问:“大哥,用不用再叫几个弟兄过来看家?”
杜镛犹疑了片刻,最后竟然摇了摇头,却说:“人太多就显得张扬了,先通知他们,让他们随时待命就行。”
随后,两人又在灯下密议了片刻。
杜镛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叶绰三也是别无二话,悉数听命照办。
正说着,大宅里突然隐约响起一阵沉闷的铃声。
俄顷,却见杜公馆的管家急忙忙走过来,说:“老爷,书房那边,有电话找您。”
“这么晚了,谁找我?”杜镛站起身,一边朝书房走去,一边好奇地问。
管家跟在后头,小声解释道:“回老爷的话,是‘宁帮’的李五爷。”
“没说有什么事情找我?”
“这倒没有,刚才只是问我,你家老爷睡没睡?”
杜镛点了点头,旋即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管家口中的这位李五爷,那可不是寻常人物,若以青帮的关系而论,此人是为数不多的青帮“大”字辈元老,杜镛合该要叫他一声师爷。
不过,李五爷发家,却并非因为青帮的身份。
正相反,李家世代殷实,百年富贵,他愿意领个青帮的字辈,却有屈尊之嫌,实在是青帮的幸事。
李五爷出身“宁帮”望族,十几年前,曾远赴关东海参崴,组建华人商帮,而这个华人商帮的护卫团团长,不是别个,正是给毛子修铁路出身的张大诗人。
倒清那年,李五爷响应南国号召,在关东边疆一带招兵买马,花费巨资拉拢了不少山头胡匪,随后乘船南下,抵达沪上,又自掏腰包,给革命会党资助军饷,曾为倒清大业立下过汗马功劳。
沪上光复以后,李五爷加封少将军衔儿,也曾在衙署当官,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最终决定弃官从商。
事实证明,他也的确更适合经商。
正是因为以他为首的“宁帮”崛起,原本盘踞在沪上的“粤帮”,才渐渐失去了往日的无限风光,而他本人也因此被推举为“宁帮”旅沪同乡会理事长。
现如今,江左地界儿无数军政要员,都或多或少跟李五爷有过交集。
这样的人物,亲自打电话过来,杜镛自然没有怠慢的道理,当下便快步走进书房,提起电话听筒。
“喂,五爷,我是阿镛。”
听说李五爷前段时间回乡祭祖,杜镛连忙寒暄问候了几句。
未几,他的脸色却又忽地一怔,眉宇间随之闪过些许困惑、意外。
“哦,对对对,最近是有这么个人。”
杜镛在书桌前缓缓坐下来,随即冲门口摆了摆手。
管家和叶绰三见状,便识趣地将书房门关上,只留他独自一人闷在屋里。
杜镛拽了下台灯开关,悄声却问:“五爷,您容我多嘴问一句,这位江连横……他是您什么人呐?”
“,其实也不算我什么人,是我以前有个老部下,他发电报过来,让我帮忙照顾照顾,讲讲情,听说你们之间有点误会?”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李五爷似乎刚从老家返回沪上。
杜镛干笑了两声,颇为无奈道:“这……的确是有点误会。”
李五爷闻言,不禁顿了顿,问:“阿镛,既然这样的话,那你就给我交个底,你们之间的误会,还有缓么?”
“五爷,我也想给你交个底,但这件事情,现在已经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了。”
“嗯……总不至于,已经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吧?”
杜镛并未直面回答,而是话锋一转,忽然问:“五爷,您刚才说的那位老部下,我认识么?”
“不是别人,是那个张效坤,以前光复军骑兵团的团长。”李五爷呵呵笑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那个不太着调的大高个子?
杜镛心头一凛,却说:“我倒是听说过他,但他未必听说过我,这么说的话,他现在是在奉天?”
“我这也是刚刚才知道。”李五爷解释道,“按他电报上的说法,应该是去投奔奉张了,这也不奇怪,直系不待见他,如今这形势,除了奉系以外,他也没别的地方再去投奔了。”
这话乍听起来,张效坤似乎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
可杜镛却不敢掉以轻心,张效坤再落魄,那也是陆军上将军衔儿,曾经在京当过冯总统的武官长,是正儿八经的军官,怎么就愿意特地发封电报,开口为江连横撑腰呢?
思忖了半晌儿,杜镛方才开口道:“五爷,您是前辈,见过大世面,也曾经去过关东,晚辈现在有点事情拿不准,还希望您能帮忙提点几句……”
……
……
夜空斗转星移,转眼已经到了后半夜,正是人困马乏,入梦最深的时候。
美租界圣公会下辖医院内,大楼走廊里灯火通明,但却看不到任何人影,偶尔有值班护士来回走动,明明蹑手蹑脚,脚步声仍旧显得十分刺耳。
医院三楼,走廊尽头的病房内。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门上的方窗透进来一道光柱,落在病床上。
俄顷,蓝色的窗帘倏然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并鬼鬼祟祟地朝着病床缓缓靠近。
“温大哥?”
听得出,是闯虎的声音。
他身穿夜行衣,半蹲着摸到床边,轻轻推了推病床上的人。
“温大哥?温大哥……喂,温廷阁!”
轻声呼唤了几遍,结果床上的人却一动未动,没有任何回应。
闯虎不禁喃喃自语地嘟囔道:“我去,真昏迷啦,到现在还没醒?”
他有心想去开灯,但又害怕惊动了楼层里的值班护士,于是便从怀里翻出一盒洋火柴,咕咕啾啾,忙叨了片刻,总算“嚓”的一声,将火柴划着。
“温大哥?”
闯虎用手拢着火苗,缓缓朝床头方向照过去。
正打算仔细观瞧温廷阁的状况时,只看了一眼,便猛觉心尖一颤,吓得他差点儿当场喊了出来。
却见微弱的火苗映衬下,一张枯瘦的脸,深深地陷在枕头里,此刻正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闯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