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祈大婚的那一天，木昕没有露面，在望海峰吹了一天的冷风。
    堂前有方渡和石万撑门面。一听说是渡已堂的大掌柜和二掌柜来了，宾客们争先与他们攀谈，对木祈也有所改观。
    起初他们都嘲讽曲家人招了个穷女婿上门，没想到这女婿的来头很大，背后竟然是渡已堂的势力。
    世人皆知渡已堂的生意做得广，达官贵人都争相追捧他们堂里出来的奇珍异宝。平时渡已堂由二掌柜石万来打理，这大掌柜是个神秘人物，几乎没露过几次面。没想到今天璧海宗大婚，竟然能把他请来。
    方渡不知道自己在人间还有此等影响力，众人相继上前，介绍自己的身份。某某宗主，某某掌门，他不能够一一记下，也觉得记下无用。
    倒是对璧海宗的曲宗主，也就是木祈的岳丈多说了几句。他说木祈是他的侄儿，在身边养育多年，还请宗主多多照拂。
    一听说木祈是在渡已堂大掌柜身边长大的，曲宗主的眼睛更是一亮，连忙说了许多拉近关系的话。方渡虽然不喜他人奉承，但为了木祈的将来，也是回了几句客套话。
    他守在前堂，直到新郎官和新娘子拜堂完毕。木祈牵着红绸的一端，喜气染上眉梢。他时不时偷偷地睨着他的新娘，看得出心中十分怜惜喜爱。
    新娘子被红盖头遮挡住姣好面容，只露出一点下颌。金色的穗子随着她低头拜堂的动作摇曳，在一片贺喜声中，礼成。
    方渡站在一旁，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他身边的石万也始终浅笑不语。从他们二人的神情，很难判断出他们对这桩婚事，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其实要真有人大胆去问，不说石掌柜，方渡的心里想的不是木祈，而是在后山吹风的木昕。
    他在想，不知道木昕有没有听他的话，多加两件衣服，不然回去又要染上风寒。
    后面的仪式，方渡没有继续参加，反正万事有石万给他挡着。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群中，沿着孤凄的山路，来到望海峰。
    望海峰依旧是旧时的景色。只是现在是春末，满山的枫叶还没有红。少女就坐在一株高大的枫树上，身子斜倚着树干，望向远处不断拍打山崖的海浪，看它们周而复始地将自己撞碎。
    “我就知道，你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
    方渡站在树下，举起手臂，递了件外衫给她。木昕仅穿了薄薄的春衫，垂首去看方先生时，才察觉自己的身上笼罩了一层寒凉之气。
    她嘴角露出小小的笑容，从方渡手中接过衣服，随意地罩在肩上。
    “先生，这里的风景不错。”
    “风景都是旧日的风景，你小时候跟着灵生在这里生活，怕是早就看烂了。”
    方渡没有跟着一起上树，而是就站在树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少女的话。
    少女嘟囔一声“不一样的”，深深地呼吸，让海风浇灌她的肺腑。
    “我小时候总想着爬上这棵树，但是它太高了。我站在树下，仰头去望，那最高的树枝，似乎都要和天空相接……”
    木昕一边说，一边举高手臂，手掌轻轻地收拢，像是要触碰最高处的树枝，又像是要抓住一片天。
    她微微眯起眼睛，海风吹得她的面庞湿润。
    “现在我终于爬上了这棵树，上面的风景果然不错。但是，我却不再执着于这里的风景了，我想回家。”
    木昕说她想回家。但她的家，到底是回不去的神山，还是有木灵生在的璧海宗，亦或者是曾经和木祈一起生活过的无名山？
    方渡不知道。他想，如果他问出口，少女也只会微笑含糊地说，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不管是哪一个，她都回不去了。
    “先生，灵生姐姐走了。”
    “嗯。”
    “现在，木祈也要走了。”
    “……嗯。”
    木昕的嗓音带着一点鼻音，有一种稚童的懵懂天真。
    “我好像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身边的人，都离我越来越远呢？”
    这话让方渡也哽住。身为长生者，他对于这句话，要比常人有更深切的感悟。
    或许作为见多识广的长辈，他可以就这个问题和木昕聊上三天三夜。但他最终，只回了一句话。
    “因为离别是一生的修行。”
    木昕听到这句话，微笑着偏过头，悄悄用袖子吸干眼角的泪水。
    她昨晚梦见木祈说要一直一直保护她，现在看来，那也不过是梦罢了。
    堂前的婚宴会散，望海峰也有一场将散的宴席。
    方渡没有应承璧海宗的好意。等到仪式结束，他就带着木昕，还有喝得醉醺醺的石万离开这里。
    木祈把他们送到山门口，一身大红的喜服，在黑夜里都如此醒目。
    他提着灯，有些忧虑地望着晕到说胡话的石万。
    “石掌柜还好么？要不今晚就在山中宿下吧。”
    石万靠着方渡，硕大一只快要把清瘦的方先生压死。他嘴里嚷嚷着“继续喝”，被嫌丢人的方渡抽了一巴掌，老实了。
    方渡扶着沉死人的醉鬼，婉拒了木祈的提议。
    “你成婚，璧海宗邀请了那么多的贵客，照顾他们都来不及，不能怠慢了这些人。我们几个没什么可挑的，观礼就足够了。木祈，祝贺你，今后有了相伴相守之人。”
    木祈摸摸后脑勺，显出一丝少年人独有的羞赧。
    “借先生吉言。”
    他转而看向站在旁边的木昕。木昕还是和往常一样，文静得很。在这之前他们还大吵了一架，木祈心中过意不去，也觉得自己冲动。正要张口道歉时，木昕却主动开了头。
    “哥，祝你们琴瑟和鸣，白首不离。”
    木昕送上她发自内心的祝福。
    木祈讷讷地回了句“谢谢”，却总觉得缺了什么。
    就好像，说了这一句，他和妹妹之间，就彻底远了。
    木昕仍然是淡笑如荷的模样。她提着灯，为方渡和石万照亮漆黑山路。
    三人就这么下了山。
    等走到山脚下时，方渡突然发作，将肩膀上沉重的负担甩到一旁。
    木昕惊呼一声，正要去扶，却见“酩酊大醉”的石掌柜身子轻微一晃，竟然站稳了。
    石万轻笑着，从他的神情姿态，完全看不出喝醉了的样子。
    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木昕一竖眉。
    “石掌柜，原来方才都是你装出来的！”
    石万摇着他那柄专门装风雅的扇子，语气不屑。
    “璧海宗算老几？本掌柜怎么可能任由那几个凡夫俗子把自己灌醉。喝两杯就算给面子了。”
    说着，他用扇子柄轻敲木昕的头顶。
    “小木昕，你可别像你哥学。看看他成一次婚，我们渡已堂被咬掉多大一块肉！穷都穷死了，还要撑脸面。”
    石掌柜行走江湖多年，修得一门独门秘笈——哭穷。木昕被唬得一愣一愣，这时旁边的方渡伸出两指，抵在叠起来的扇柄下端，猛然一抬，正好敲在石万的额头。
    石掌柜“哎呦”一声，方渡一推搡，让他走在前面。
    “别听石万瞎说，渡已堂的钱堆都堆不下，他就是故意在你面前装穷，博得同情。”
    “嘿我这是真情流露……”
    三人就这样一路热闹，回了无名山。等到了山中，又过两年，出了一件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