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显厅,沙海的神王沉眠之处。
黄沙之下掩埋着无数往昔的隐秘,渴望力量之人视此地为禁忌的魔盒,信仰神威之人敬陵寝为沙王的圣迹。
永恒花海和黄金梦乡的彼岸随着神明的陨落埋葬于此,古老的权柄缄默无言,默然矗立在祭台之上,等待着后继者的僭越。
而已然控制沙海大半势力,号称赤王忠实信徒的神王之遗,此时正驻扎于此。
“嘿,你们听说了吗?”
“神王之遗的那群人干掉了雨林派来的使者,现在看起来似乎是要开战了。”
通往圣显厅的沙道上,一行装备精良的镀金旅团正向着目的地缓缓行进,但成员们的表情都透露着一丝散漫,似乎对抵达他们的目标驻地并不是那么热衷。
而抛出传闻的,是队伍中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佣兵。
不过,他的队友们对于额外的出勤任务显然并没有很高的兴致。
“哼,我看啊,神王之遗那群家伙就是一群彻头彻尾的疯子。”
走在队伍最后的一个裹着织金红绸的佣兵将手中擦亮的长刀插回刀鞘,以一声冷笑表达了自己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讽刺。
“不过是一帮没有自知之明的蠢货罢了,竟然还妄想将整个沙漠拖下水。”
佣兵身旁的几名旅团成员虽然没有出言附和,但他们脸上或戏谑或不屑的表情显然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他们可不是神王之遗的附属旅团,当然没有理由听从对方的调遣。
“好了,福阿德。”
似乎是察觉到了旅团成员的不满情绪,领队的身材魁梧的佣兵沉声开口,制止了福阿德进一步的冷嘲热讽。
“如今神王之遗的势力庞大,沙漠和雨林的矛盾又愈发尖锐,维持表面上的团结还是有必要的。”
被唤做福阿德的佣兵撇了撇嘴,他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根本看不惯神王之遗那群家伙颐指气使的高傲姿态罢了。
“是,拉赫曼老大。”
队伍继续沿着沙道行进着,只不过气氛相比以往沉闷了不少。
拉赫曼看了看远处已然出现了一个轮廓的圣显厅,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就个人情感而言,他完全赞同福阿德的观点。
他是一名虔诚的赤王信徒,因而对米沙勒那群打着神王旗号胡作非为的家伙厌恶至极,同样对神王之遗以卑劣下作的手段控制手下感到不齿。
沙漠的子民,应当凭借绝对的实力堂堂正正地击败对手,而不是如同雨林人一般玩弄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
两日之前,神王之遗忽然召集所有附属旅团,并给沙漠中所有的独立镀金旅团发去了信件,邀请他们到圣显厅聚会。
为了确保沙漠的各大势力齐聚,神王之遗竟破天荒地为各大旅团提供了来往补给。
而在拉赫曼看来,向来视财如命的米沙勒如此举动,极有可能是开战的前兆。
坦率地说,他对这场争端没有信心,此时如同一盘散沙的沙漠佣兵团和雨林开战,无异于自取灭亡。
更别提,雨林还有他们的神明坐镇。
至于神王之遗所说的复活赤王的计划,拉赫曼更是嗤之以鼻。
随手触及神明的领域,只是庸夫俗众的痴心妄想罢了。
但,他们又不能完全坐视不理。
雨林人击溃神王之遗,完全掌控沙漠,对沙漠的子民来说也是一场灾难,最好的情况是双方各退一步,但如今似乎也晚了。
为今之计,只能随机应变了。
拉赫曼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粗糙的手掌握住了战刀的刀柄。
至少,他要保住他的旅团。
……
然而事情的真正发展,却几乎完全超出了拉赫曼的预料。
所有旅团齐聚的那一天,米沙勒出现在了神王之遗总部的高台上,当众焚毁了神王之遗掌握的所有附属旅团的“罪证”。
正当在场的所有佣兵为之震惊时,米沙勒又一次下达了一个指令。
他自称接到了神谕,于是他亲自率领着神王之遗的部众,带领其余的佣兵来到了圣显厅附近的一个遗迹。
遗迹很古老,时间磨蚀的痕迹斑驳地刻印在砖石累成的建筑上,米沙勒熟练地避开机关,仿佛在这里演练了无数次。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棵树下,一棵生长在黄沙中的苍翠的树。
树下是威严的狐狼雕像,它俯视着众人,紫色宝石的眼中仿佛透着悲戚。
所有的沙漠民纷纷下拜行礼,狐狼的祭司,代表着热砂的梦,代表着审判的雷光。
狐狼缄默着,但它脚下的石碑在无声地说话,说一个祭司在这里长眠。
它说那一天,花海的女主人在永恒的欢宴中离场,说我王为了唤回她的生命,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带来了沙漠。
它说那一日,脑海中回响着呓语,鳞片爬满了背脊。
它说雨林的神啊,她召集了祭司,神庙拔地而起,仁慈的王用生命的力量遏制了灾祸的蔓延,文明的火得以在阿如存续。
它说孤傲的王啊,我的王,他用生命最终埋葬了禁忌。
「余生啊,我守护着神庙,直到这份责任将在今天终结。」
「我回忆起高洁的神明,看见她的身体因透支了力量退化成孩童的模样。」
「我忽然不再恐惧死亡,因为生命的气息将伴我永眠。」
「我告诫后来的子民,知识之中诞生了文明,而知识也能毁灭文明。」
「沙漠的子民啊,也不必再记恨什么。」
「只是唯独这份恩情,永远都不要忘记。」
树下长眠的祭司不能再说话,但高高在上的狐狼俯视着沙漠民,那眼神仿佛再说:
沙漠的孩子啊,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
在信仰崩塌的瞬间,有人在歇斯底里地质疑,有人在顿足捶胸地哭泣,但大多数人只是跌坐在原地,目光中透露着茫然。
当仇恨不再了,信仰不再了。
他们要何去何从。
在死寂中,米沙勒站在狐狼的雕像之下,他告诉迷茫的佣兵,雨林的继主,他们的恩人,正在被愚昧的学者囚禁。
沙漠的子民从不畏惧过错,现在,是他们该偿还一切的时候了。
拉赫曼看着死气沉沉的佣兵们如同在一瞬间被点燃,雪亮的刀锋高举在空中,尽管他也为此触动,但他却感到一丝恐惧。
没错,是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知道,从今往后,沙漠的绝大多数佣兵将心服口服地听从米沙勒的号令。
不仅是他阻止了沙漠民最痛恨的恩将仇报,更是如果有可能,他还会将真正带来一个机会,一个沙漠和雨林接轨的机会。
前一日还各自为政相互猜忌的佣兵团,各怀鬼胎上下不和的神王之遗,将奇迹般地为了一个目标而共同努力。
完成这一切,他只用了一天。
拉赫曼穿过人群看了一眼那个脸上有着刀疤,面相凶恶的男人,尽管这个结局对所有人都有利,但他依旧感到毛骨悚然。
这不是他印象中那个残暴不堪的人,不是那个见钱眼开的佣兵。
他仿佛看到了一只手,一只看不见的手,米沙勒的身上吊着透明的线,那线延伸向上,牢牢地把握在那只手中。
他,到底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