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大醉,沙漠的子民便是如此,只要手中还有酒,纵使夜晚的风再寒冷也比不过喉间滚过灼烫的酒液。
他们回忆着年轻时闯荡沙漠的凶险或是壮举,互相调侃各自尴尬的往事,有时因为一个寻常的笑话哄堂大笑,又有时出于现实的无奈一阵唉声叹气。
直到最后,酒瓶空了,篝火也熄了,在逐渐稀疏的交谈中沉沉睡去,留下满地的空瓶倒映着天空中清冷的月光。
今朝有酒今朝醉。
即使明日的太阳升起,罪恶的胁迫仍然高悬在头顶,生活的重压伴随刀光剑影,即使溶于沙海,洗刷一切是沙漠之民的宿命。
但至少,今夜的他们是快乐的。
此夜,即黄金梦乡。
库塞拉仿佛做了梦,梦见迪希雅长大,梦见那个怯生生拉他手的小丫头,已然成了声震沙海的炽光猎兽。
虽然这不完全是他想要她成为的样子,但他仍然为之自豪。
然后,梦醒了。
他捂着因为酒精麻痹而发疼的头坐起身,举目是营帐内凌乱不堪的熟悉场景。
库塞拉苦笑了一下,他拨开连帐的厚幕布向外张望,营地外又是满天星斗。
满地的酒瓶仍然散落着,但巴尔沙,提克里蒂和伊德里西依已然不见踪影。
是去执行任务了啊……这样也好。
他又坐回了营帐里,枯坐,脑海中的思绪在寂静中翻腾。
明天,又是去神王之遗上报的日子。
神王之遗,他们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飞速壮大,打着追随赤王的旗号收拢仇视雨林的绝大部分佣兵,又以卑劣的手段控制了沙漠中近半数的镀金旅团。
旅团的维持举步维艰,但迫于神王之遗压倒性的武力威慑和不容置疑的赤王权威,敢怒而不敢言是附属旅团们唯一的选择。
「案底」是缠绕在他们心头的梦魇,一旦违逆神王之遗的命令,身败名裂或者埋骨黄沙已经最幸运的结局。
库塞拉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在兄弟们的脸上,他也时常看见不经意间的疲惫。
黑暗看不见尽头,泥沼只会越陷越深,直到尸骨无存。
在更早的时候,库塞拉的心中曾经设想了一个计划,一个模糊的,粗糙的,但效果却立竿见影的计划。
只是每一次,他都会犹豫,会畏缩,会自我安慰,或许一切还会有转机。
他嘲笑着自己,那个自以为可以拯救世界的英雄,不过是一个可耻的懦夫。
因为,他还没有看着他的迪希雅长大。
然而,命运就像潜藏在黑暗中的毒蛇,总是在意想不到的瞬间亮出獠牙。
米沙勒的野心不断膨胀,已经不再止步于沙漠的贫瘠之地。
前些日子,神王之遗肆无忌惮地杀掉了雨林派来和谈的使者,双方的关系急剧恶化,已经到了兵戎相见的边缘。
库塞拉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他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
一旦沙漠与雨林再起争端,外围的附属镀金旅团必然首当其冲。
要么放任自己的兄弟成为雨林和神王之遗争端的牺牲品,坐视小迪希雅再也没有远离这个混乱沙漠的机会。
要么,放手一搏。
库塞拉忽而释然地一笑,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还有选择吗?
鱼死网破的胜利,也是胜利。
他轻轻抚摸着迪希雅小时候的玩具剑,目光看向了早些时候出门顺手采摘,堆放在营帐角落的一小堆枣椰。
都忘了,小丫头已经出远门了啊。
虽然他也只会做不好吃的枣椰粥。
桌面上散落着涂涂改改的信件,库塞拉也没有心思再做修改,他随意从地上的空酒瓶中挑了一个,将信胡乱地塞了进去。
如果你有一天还记得家,就回来看看,这是我最后留给你的东西了。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其实,也不是你真正的父亲。
但你永远是我的女儿。
残酒浸染上信纸,晕开了字迹。
库塞拉拿起玩具剑,将它插在自己的手杖中,一步步缓缓走出了营地。
早年争强好胜带来的暗伤随着年龄逐渐发作,他伪装的还不错,至少他故意挑起和小丫头的争吵时,她并没有看出来。
至于那群兄弟自然瞒不过,但他们现在或许已经在去雨林的路上了吧?
他回头留恋地看了一眼阿赫玛尔之须的营地,零零落落的佣兵还在巡视,那里亮着篝火,亮着家的光。
而后,他蹒跚着走进了夜色,将那光远远地抛在身后。
“最终,英勇的佣兵斩杀了恶龙,拯救了公主。”
他做不了英雄,也不配做英雄,但他也可以斩杀恶龙,也可以拯救公主。
这段路很长,从黑夜走到了黑夜,从营地走到了圣显厅。
最终,在一个深夜,他走进了地底,走进了神王之遗的档案陈列室。
那里,封存着胁迫神王之遗附属旅团的「案底」。
档案室很阴冷,堆砌的大理石透着彻骨的寒意。
就像吞没一切的沼泽,这里没有光线,有的只是黏糊糊稠腻腻的黑暗,包裹在恶意之中令人窒息。
库塞拉摸索着一排排沉重的木架,在档案室的深处找到了阿赫玛尔之须的记录,肮脏的羊皮纸上,旅团成员的名姓赫然在列。
然后,他坐了下来。
长途跋涉让他本就日趋衰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他大口喘气,心跳在黑暗中压抑。
不过幸好,现在,到了可以好好休息的时候了。
库塞拉用微微颤抖的手划亮了打火石,火苗窜起,他一挥手,火光瞬间划破浓稠的黑暗,引燃了木架上陈列的羊皮纸。
这里很冷,该生火了。
他注视着渐渐升起的火苗,橘红色的光闪亮着,代替黑暗将一切缓缓吞没。
到了这个时候,他忽然不再害怕。
于是他重新坐了下来,平静地从手中的手杖里抽出了那把玩具剑,剑身倒映着火光,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恶龙,已经被迪希雅公主斩杀。”
“来,快,最关键的台词。”
“打败巨龙的是你哦,大家都想听你讲话。”
“唉,真是没办法,还是得是我来啊。”
“那么,我在此宣告胜利!以后不会再有恶龙了!”
他忽然笑了,在心里,他又何尝不想说出那句台词。
只是当年那个立志要屠灭恶龙的少年,最终还是成了恶龙的爪牙。
但,谁又说恶龙的爪牙,有一天不能刺穿恶龙的心脏呢?
火势在渐渐扩大,熊熊的烈火将黑暗连同罪行一同焚去,远处渐渐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咒骂声,但他知道,来不及了。
库塞拉静静地盘膝而坐,他闭上眼,轻轻抽出了剑,高举过头顶。
就像故事里的那样,只是他不再能牵着他的公主。
“我在此——”
“宣告胜利。”
火光倒映在他的眼瞳中,那是一切的毁灭,也是新生的曙光。
“以后,不会再有恶龙了。”
砖石崩塌,柱架倾倒,在火焰即将掩埋一切的瞬间,他终于第一次回头了。
迪希雅,我的孩子。
如果你能看到这一切,
你会为我,感到一丝丝骄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