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落华自过七十岁后,睡眠一直甚浅,这日和鹿淮喝酒啖鱼过后,却睡意深沉,一枕安眠。不想翌日清晨,自己尚在被窝之中,就听到园中剑声纵横,咻咻作响。
任落华起了床,披一件黑貂大氅,走到窗边推开窗扉,就见鹿淮在雪地里练剑。
修习剑法日久,鹿淮的上神九剑已有模有样,堪堪一套剑练完,任落华十分满意,笑道:“我难得好睡,却被你扰了清梦,古人说‘闻鸡起舞’,这寒冬腊月的,鸡都起不来,你倒起来了,好小子,我只当昨儿那些酒把你喝倒了呢!”
鹿淮收了长剑,闻言笑道:“我又没老,怎么会喝一点酒就醉呢。”任落华白眉一轩,说道:“你说谁老?”鹿淮笑道:“反正不是我。”
任落华哼了一声,转头喊道:“摩勒,把这小子的早饭倒茅坑里去!”鹿淮忙道:“别,别,老爷子,我说错了,我跟你逗着玩呢!”说着跑了进来,一脸赔笑。
二人用过早饭之后,到了园中,任落华道:“你的上神九剑练得有那么点名堂了,这套剑法剑道绵绵,无穷无尽,往后有无大成,还得你自己亲身了悟。”鹿淮道:“只可惜,我仍旧没有练成盘古剑。”任落华道:“别急别急,那一天会来的,眼下把剑收了吧,我把逍遥散手传了给你。”
鹿淮自从上次看到任敬贤使出逍遥散手之后,一直对此情有独钟,此时听老太爷愿意以此功相传,不由得喜不自胜,乐得抓耳挠腮。
逍遥散手本是任落华早年所创,共有十六式,每一式都配有一句七言菊诗,使将出来,摘叶飞花,邀星伴月,自有一派洒脱逍遥之感。
到得晚年,任落华对年轻时所创的这套功法有着不同的领悟,便在前十六式的基础之上,又创了十式新招,是以整套逍遥散手便有二十六式。
为和以前的招数进行区分,后面十式便配以两句五言菊诗。因为这套功法是在不同年龄所创,心境不同,对“逍遥”的领悟自是不同,所以功法施展出来也有不同。
当下任落华将逍遥散手的入门功夫传给了鹿淮。
鹿淮起初练习前面十六式之时,只觉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举手抬足之间发散着不尽的风流,好似乘风揽月,又像落雨摘花,真有倜傥潇洒之态,可得天地乾坤之逍遥。
待练后十式的时候,却觉得招式十分迟缓,好似老翁捻须,又似老妪绣花,若即若离,若有若无,不由得心下奇怪,练着练着,就停了下来。
任落华见状,问道:“怎么不练了?”鹿淮道:“我不明白,这种慢吞吞的打法,哪有什么逍遥之态?”任落华道:“在你心里,觉得什么是逍遥?”
鹿淮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个,此时被问到,便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
任落华道:“洒脱不拘地出掌,自由自在地挥拳,就是逍遥了?那不过是年少轻狂时的愚妄之念而已。逍遥不在其形,而在其心。逍遥得之于天地,天地之逍遥,无往无来,不生不灭,然则人心若是安宁,将天地纳在心里,那逍遥亦自得于心。真正的逍遥,不在洒脱不羁,亦不在自由自在,而在心宁自得。身不妄动,则不损伤,心不妄动,则不沉沦,一心生万相,世间百态,万事万法,也只存于心内而已。”
他这番话过于玄妙,见鹿淮一脸迷惘,知道他不甚明了,便道:“你年纪小,不懂也没关系。说实话,我也是到老了以后才悟出的这番道理,年轻时比你要狂妄得多,这才会有前面的十六式。真正老了之后,才明白逍遥的真意乃在后面十式。”
鹿淮道:“就算我现在年纪小,不明白那些花里胡哨的大道理,但是若按照后面十式的打法,与别人过招能胜么?这样慢吞吞地打斗,岂不是只有被宰割的份儿?”
任落华一笑:“那好,你来打我。”
鹿淮一怔,任天帝神通卓绝,名动江湖,在他未出生之时已然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一代武学大宗师,在他心里,任落华有如神明一般,只可仰望,不可进犯。此时听说要和任落华比斗过招,差点连心都跳出来,一时间犹豫不决,也不答话。
任落华见状道:“怎么这个模样?咱们又不是拼命,喂喂招而已,算不得什么。”鹿淮练武已久,知道实战比言传身教有益得多,当下拱手为礼,说道:“那就请老太爷手下留情。”
任落华道:“你初学逍遥散手,尚未精纯,还是用上神九剑对付我才是,待会儿你只管用最狠辣凌厉的招数,万万不可怠慢,我便用后十式逍遥散手接招,让你看个明白。”
鹿淮闻言,便又回房取来了长剑。
原本他心里犹疑,不愿出手狠辣,怕伤了任老太爷。但转念一想,老太爷神功盖世,自己就算拼尽全力也难以招架,哪里还谈得上伤了对方?当下一抖手腕,长剑雄浑一劈,正是雷公剑。
雷公剑有如浩荡天威,雷霆万钧,鹿淮内力深厚,剑法也练得精纯,此时施展出来,道道剑影把任落华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任你是何人,也难逃出飞窜的剑影。
任落华站在剑影之中,点头微笑,对鹿淮的剑法十分满意,见长剑已然劈到了自己的顶门,当下缓缓抬起手掌,竟用掌心去接那长剑。
鹿淮大惊,以他现在的功力,就算是岩石铁杠都能一剑劈开,任落华一只手掌怎能当这雷霆万钧的一击?有心想收回长剑,无奈剑招已然使老,撤之不及,又想任落华之所以敢这么做必有他的缘故,当即只能咬牙劈下,心里却惴惴不安。
那长剑将要劈到任落华手掌之时,任落华五指一拢,有如一朵花儿一般,鹿淮只觉自己的长剑有如劈在了棉花堆里,空荡荡如若无物。
任落华一笑,拇指与中指轻轻合拢,将剑身捏在了指尖,鹿淮见状,便用力往后拔。谁知这轻轻一捏竟有千斤之力,长剑好似嵌在了铁山之中,根本拔不出来。
任落华微微一笑,手腕一抖,霎时间剑上附着的雷公剑气荡然无存,接着任落华微一用劲,鹿淮只觉胸口一闷,不由自主地撒手,长剑被轻轻巧巧地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