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去肩头飞雪,她望向身侧的裴野,还有裴野身旁的尤信,她说:“裴将军,后续,就交给你了。”
其实,她想说的是,裴野,我没贻误战机。
裴野点头,哑声说好。
其实,他想说的是,此战幸好是你在指挥,指挥有功。
风雪眯眼,他们隔着风雪,对视一眼,又都慢慢扬起嘴角。
她打马而去,迎着风雪,朝着火燃的方向。
裴野登时就急了,哑着嗓子吼,“诶,回来,太危险了,别去......”
“无妨,我就看看火势,”她没有回眸,“别跟,速速安顿好将士们,注意驱寒。”
裴野驱马跟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是了,他还要安顿将士们。
一旁的向时却没停步,驾马跟了上去。
裴野冲着他喊,“向校尉,跟紧点,别让风将军去扑火。”
向时挥了挥手,也不知是应了,还是没应。
两人策马奔向垭口,站在垭口的顶端,望着前方的火,火势很大。
积存了几十年的枯枝落叶,一旦燃起来,没那么容易熄灭,幸好此时的风小了很多,要不然火势更猛。
垭口的风还是热的,大火是从垭口这头往那边燃过去的,脚下的石板也是热的,雪在半空就化了,滴下来跟落雨一般。
放眼一望,天地间灰蒙蒙一片飘着碎云,唯有九台山哗哗地落着雨,雨不小,没一会儿就湿透了衣衫。
雨水湿透衣衫,又从衣角簌簌地往下滴,滴答滴答地落在脚边,被哗哗地雨水掩盖住了。
向时看着雨水从风珏的手背往下流,那常年握枪的糙手,被水泡发了,还有新增的伤口,越发地惹眼,说实话很不好看。
他沉声说:“将军,我们回去吧,雪大,火会灭的,您已经淋湿了。”
风珏不予回答,其实,她根本没听见,她的心思还在前方的火上,各种杂念绕上来,她根本无暇他顾。
九台山夺回来了,她在阵前立誓说的话,可以搁置不顾了,可她还是只松了半口气。
还有半口气,就是忧虑眼前的火,又忧急小寒山上的柳子歇,天雷地火怎么来的,她不知道,只能猜,信来得那么及时,天雷地火来得又那么恰到好处,她不认为是自己的运气。
一切都是柳子歇换取的,他用什么换取的,她也只能猜,她在想,自己该拿什么还。
拿什么还,又怎么还,她想不好。
她听过不少士兵说她是有武运的,其实不准确,她是有挚友的,他们口中所谓的武运,是她的挚友拿身体拿命换取的。
这一刻,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不应该让他去学那劳什子卦术,就应该破坏掉,后来会遇到应予跟云青辞,以他们的医术,应该也能保住他的命。
他拜师保住的那点寿数,又通通还在了师傅所传的那一卦上。
她觉得自己很卑鄙,用挚友来换取武运,用了这运道后又在此生出毫无用处的悔意。
心生悔意没有用,想知道他的病好了没,今日这惊天动地的一卦,不知他还受得住不。
托应予研制的那些药丸,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用,去岁写信说有进益,得再托应予研制两罐送回去,这药丸子不能断。
这一刻,她很想奔回小寒山,去看看他,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模样,还好不好。
可她不能离营,还有眼前的火,若是不灭,她也无法安心。
心口处又传来闷痛,这闷痛在午时天雷入地的那一刻就开始了,那时候,她急着下令发兵,顾不上这一股闷痛。
此刻顾得上了,这闷闷的绞痛更甚,一抽一抽的,仿佛有根线在往外扯一般。
闷痛锥心的空隙,她听见一旁的人在唤她。
“将军?将军?”
“将军您怎么呢?脸色怎么这么差?”
向时被风珏吓到了,先是说话不回应,他凑近了看,那面容,看起就跟倒在山下的尸身一样,瘆人。
“我,我没事。”她反应过来后,连忙回话。
“雪这么大,火会自动熄的,将军别太过忧心,”向时温声相劝,“回去吧,您已经浑身湿透了,再这么下去,寒湿入体,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
何况刚刚还经历了一场大战,且在这之前,本就为这把火愁苦了许多时日。
她没有立时回应,又望向那边的火,一条长长的火龙,很刺目。
“将军,您的面色真的很差,回吧!”他也看向那边的火龙,“您要实在不放心,我留在此处等,火一熄灭,我就本回来给您报信,这样成么?”
心头闷痛加重,整个人一晃,她忍痛站定,苦涩地开口,“扔你在这儿淋雨,还不如我自己看。”
又看了一眼那火龙,最后,她应了,“走吧!”要回一起回,这把火,祈祷老天爷记得收回去。
见风珏松口,向时心里松快了些,两人慢慢地从垭口的窄缝处往下滑,慢慢地落到地面上,马儿被雨淋的不耐烦,一见主人回来,就噗响鼻。
没一会,天色就已黑尽,要摸黑下山,弃了上山时来的那条小道,选了一条大路走,路上积了厚厚一层雪,马蹄一踏一个坑。
跑了约莫一个时辰后,遇见了一座寺庙,在雪光的反射下,“九台寺”三个大字格外醒目。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三个字后,风珏感觉心里的那股闷痛缓了不少,不知不觉间,马儿也慢了下来。
“将军,此处竟然还有寺庙,要借宿吗?”向时也浑身湿透,被风雪一吹,四肢被冻麻了,不住的打哆嗦,声音都是抖的。
本不欲借宿,可一听向时的声音,就知道再冻下去,这人会生一场大病,胯下马儿也刚好停了步,不愿意再走。
心想,既然你们都不想走了,那就停吧。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竟然也想去佛前拜拜。
她闷闷的嗯了声,说行,向时便欢快起来,打马先行,“那我先去敲门。”
开门的是个知客,瞥了一眼他们身上的甲衣,无声念了句什么,然后将他们迎了进去。
刚好还有两间客房,他们一人住一间,那知客看他们浑身湿透,先是着人抬热水送进房里,后又寻了两套粗布麻衣送来。
等他们洗漱换衣后,那知客又送来素斋,一顿斋饭吞下去,整个人这才缓和过来。
她本想去佛前拜一拜,但现下已是深夜,只得等到明日再去,便和衣躺下了。
自入了寺庙后,心口那股闷痛就淡了,可她还是睡不落实,一会儿忧心九台山的火情,一会儿思虑柳子歇的病情,惶惶不可终夜,一时清醒,一时迷糊。
清醒的时候忧虑,迷糊的时候一个梦连着一个梦,奇怪得很,那个断断续续的梦境里,出现的都是小寒山上的人,一人一个片段,拼拼凑凑,竟然全都拼齐全了。
这是她自下山近十年来,第一次将他们梦全,包括一草一木。
恍惚间一想,时间还真是过得快呀,从天启二十八年秋,到今日的天启三十八冬,十年了,她已经整整十年没回过小寒山了。
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就这么过完了。
十五岁的时候,还可以在师娘怀里滚,可以领着小哭包去后山溪水旁抓鱼,还可以缠着师父练剑。
二十五岁,还可以在师娘怀里滚,可她还不能归去。师娘的病,好些了吗?托应予做的药丸,是否真的有效,莫不是捡好听的话说,蒙骗自己。
小哭包又长高了吧,算一算,小哭包已经十六岁了,跟郡王一样大,十六岁的少年,也不能再叫人家哭包了。
若是现在跟师父练剑,不知道能不能一招挑飞师父手里的剑,以前对战,次次都被师父挑飞手中剑,以至于连做梦都想赢一回,哪怕一回都成!如今,可以了吗?
还有曲砚,左风,柳婶,都还好吗?
你们再等等,再等等我,快了,就快了,我就快回来了,她在心里这么说。
思虑一重又一重的压过来,她连迷糊着睡一会儿都做不到,只得卧听外头的风声,还有雪声。
原来,雪落下来的声音竟是这么柔,这么静,还这么的冷。
簌簌的冷,出奇的冷,这种冷可以穿透肌肤,刺入骨头,深入心尖,冷到心颤,冷到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