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花影翻过青山,夏荷圆叶擎盖过湖面,秋风吹冷白月,冬雪拥围红梅含香,四时轮转又回。
四时轮转,一年四时,一年又一年,一轮又一转,转眼一晃就是三年。
大地春回,万物景明,呜呼的风划过原野,两队人马从远处奔来,于风里竞争角逐。
贺玄坐在远处黄沙堆上,望着下头那两队角逐的人马,暗自当一名旁观者,心想,这一局又打平了。
这三年来,他才真正摸透那两个半路捡过来的兵痞子的脾性,一个善分析情报加以布局,一个善兵法懂谋略,又都是冲锋陷阵的好苗子。
这二人,各自领着人打了两三年,屡屡平手,分不出胜负。
其实吧,要他来说,真到了要杀敌的时候,合二为一才是正理。
互助互补的两人,共同作战,那才是无敌手。
近来,关口屡有摩擦发生,先是来往的商人之间纷争不断,久而久之,双方士兵之间也有疙瘩。
贺玄心里有个猜测,和亲跟互市带来的友好局面,维持不了多久了。
要说老将是个宝,什么都知晓,还真是如此。
没过多久,七里岭那边传来消息,说我方士兵跟西厥士兵起了冲突,贺玄立即召集诸位将领议事,风珏跟谢临二人也在其中。
议事完毕后,贺玄又将风珏跟谢临二人留下,特意嘱咐了他二人一番,言里言外,都是让他二人做好御敌的准备。
练兵三载,手下这千来号人的御敌能力到底如何,也只有上了战场才知晓,所以他二人既忐忑又兴奋。
可没等风珏兴奋到哪里去,就被一道密信浇了个透心凉,西厥王后被打入冷宫。
这密信是余山从那边带回来的,暂时只有他二人知晓。
风珏策马回西市沽酒,常去的那家酒坊果真关着门,也见不着东亭的身影,她溜回海棠苑,左戎说东亭走之前来过一趟,只留了一句话,说若是七日后还没开门,就替他处理了那酒坊。
这三年里,东亭一直来往于西厥跟雁门,专为西厥贵族提供老酒,不知道这人使了什么法子,那些草原蛮子竟是只认可他的老酒,因此他的酒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可是,风珏有一事想不通,当初在关口追杀他的人又是谁?明明得罪了人,为何还敢一直来往于西厥跟雁门?吴世子那样聪慧且又看重他的人,不可能允许他一直犯险的。
所以,他们定有自己的部署。
可这部署到底是怎样的,外人无可得知,吴世子的谋划会不会影响两国之间的大局,也不可知。
她当即给左戎下令,“告诉柳子歇,西市的布庄生意不要做了,该关门的关门,要撤离到南边去的,就加紧速度,陆续撤回到南边去。”
“还有二帮主那边,断了联系,想法子将海棠苑的资产转移走一部分。”
她的命令左戎一贯深信不疑,赶忙点头应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要出大事了?”
她拍了拍左戎的肩头,“难说,早做准备总是没坏处的。”
风珏从储藏室搬出两坛梨花醉,匆匆赶回营里,走之前又嘱托左戎,无论如何要护住苑里的人,若是万不得已,切记要护住他自己跟迎枝。
沽酒是她出营时随便扯的谎口,那两坛梨花醉最后被贺玄跟谢临瓜分地一干二净。
谢临醉意熏熏仰躺在院里的石板上,夜里风寒露重,风珏将人从地上提起来,扔回屋里那张硬板上。
将人安顿好,撩帘离开时,忽然身后人低声问,“你到底是谁?”
风珏的脚步一顿,尽可能的压抑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回转眸去,她静静地看着那醉意熏熏的人,冷静回话,“喝多了,就不认识我了?我是谁?我是风珏,你的对头,还能是谁。”
谢临摆手,摇晃地起身,朝风珏走过去,静静地与风珏对视,“对,也不对,不是对头,是搭档!是风珏,也不是风珏!”
风珏后退一步,皱眉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喝醉了耍酒疯。”
“不是,没发疯,没疯,没醉,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风珏心头猛跳,四年了,这人终于发现了么?当初没能寻到这人,后来阴差阳错地在起义军中相遇,为了避免麻烦,她一直不曾透露过分毫。
“你休要骗我,你布阵对敌的方法,跟他那么像,三年了,我都不曾问出口,你知不知道,今日我也去了西市,见到了一个人。”
他的话,凌乱又有理,风珏立在门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你知不知道,阿戎还是我哥捡回去的,后来被他留下当了随侍,那时候,阿戎还是个一窍不通的小花脸,在外头养了好几年才被带进军营的,他那三脚猫功夫,有一半是我哥教的......”
这个一贯痞里痞气的兵头子,忽然就红了眼眶,他定定地盯着风珏,仿佛要将这人看穿一般。
“他们都不在了,他将阿戎留给你,阿戎也跟你,可见,你是他极重要的人,所以,你是谁?”
他定定地看,痴痴地问,却得不到一个回答。
“我以前犯浑,不听阻拦,常跟去军营,我没见过你,那时,你又在何处?你入这里,是否跟我一样,是为了他们......”
眼眶通红的汉子,巴巴地望着风珏,在等风珏的回答,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她不想答,但是这一刻,她点了头,随即又摇头。
或许是这条路很长,她需要一个同行的人,又或许是因为心底恰好有一份仅存的柔软,她看不得好人在她面前哭。
下一刻,便被人紧紧熊抱入怀,耳旁响起呢喃低语,“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可你们为何要瞒着我?我以为,以为阿戎也不在了,还有阿风,不知道他有没有将小主子送出去......”
风珏僵硬在原地,她从不曾与人这样拥抱过,不过一瞬,她使巧劲挣脱那熊抱,将人推回硬板床上,“你醉了,就此歇息吧。”
谢临却一把拽着风珏的胳膊,不许走,“不,风兄莫走,我有话说,再见阿戎时,你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个叫谢思林的混球,还有那个,那个叫谢...谢全英的大块头......”
风珏心头有些堵,她静静地点头,温声说:“嗯,会问的,他肯定记得,都记得。”
谢临松了手,也垂了眸,嘴里喊着醉话,“记得就好,记得就好......”
醉话很多,却又反反复复只那么几句,她在断断续续的醉话中听到了另一句,“哥,还有人记得你。”
她收回胳膊的动作就慢了一拍,手背上就被落下冰凉一物,她垂眸看去,是一滴浊泪,圆滚滚的,似一面凸镜,将她那处褐色冻伤放大,越发的难看。
她深深叹息,抹去那一滴浊泪,缩回的手再次伸出去,拍了拍谢临的肩,温声说:“不再只是你一人,会好的,来日方长。”
这夜的月,灰蒙蒙地,不明,很沉,似被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尘埃。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那样的月亮。
小时候看见这样的月亮,玉屠夫便不许她抬手去指,说这是毛月亮,指了就会被割耳朵。
她看惯了玉屠夫一刀杀死大肥猪,也见过她一刀割下那张扬的大猪耳朵,想一想自己也会割去耳朵,她怕极了。
她不是怕割去耳朵,她怕的是没有耳朵就什么都听不见,那样的话,听不见玉屠夫唤她做事,她就更没用处了。
所以她怕得很,从不敢去指毛月亮。
今夜又见毛月亮,她仰头看了许久,而后缓缓抬起手,极其认真地指着那不明的月亮。
心里吐槽自己很幼稚,很丢人,却又不缩回手。
右手指了还不够,又抬起左手指,她再也不怕了,不怕被割耳朵,不怕听不见,不怕有人说她是无用的赔钱货。
她不再是那个累赘阿蛮,她是能握枪杀贼的风珏!
她是阿蛮,更是风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