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夏十五是京都东南芙蓉园赏荷的日子。
新皇登基,三十年来首次圣人要出宫赏荷。
赵霖太老了,他看够了,芙蓉园的荷花会由着勋贵们自娱自乐。但赵蔽年轻,他还是王爷的时候曾经去逛过,奈何岁供太少,也没有好好享受。
昨夜宫中礼司太监说芙蓉园今年特意为新皇准备了盛会,裘太师也同意了圣人出宫参会。
因此朱雀大道沿路进行的封场。
文武百官在朱雀门前候着,不少王爷与宣王并无关联也被邀请参会。
贾家商会作为外商与使团在另外一拨人群里。各国使团边上还有仁义富商。
裘太师经内阁拟定,若城中富商缴万贯,则可得一席。此钱将用于京都城池修缮,大阵更新维护之用。
本来独孤诚也去缴钱,但太守府衙的文书说席位已满,只能来年再参与。
独孤诚冷笑一声,什么修缮城池,什么大阵维护。这些钱不是本就有的么?工部这么多年来分到的财政拨款怕是重建一座新城也够了。日前又抓了那么多贪官,抄家所得财富不可计数。那裘樘老儿竟然言说要捐资修缮。可笑至极。
启王与睿王相见,二者相视一笑。他俩娘家都是武将勋贵。启王的母亲是虞太保的亲侄女,虞宁和刘纤是闺蜜。咳,或许该说是靶场之密。两女子常相聚在慧兰马场。这是勋贵女子骑马游乐的地方。
两个王妃都还活着,而且活得各有风采。一虞宁是民兵女官,刘纤是女子马会首席。
家中干净,这两位王爷比其余王爷都轻松得多。
睿王出生之前,其母刘纤曾被刺杀多次,后来回到娘家将其诞下,养了两年才敢送入宫中。启王一直护着小弟弟,在宫中其余王爷聚成团体,格外排斥这俩娘家是武将的孩子。
启王赵莲捏了捏赵菁的肩膀。“你小子不长肉啊,是不是平日里吃得少了?”
“哥哥莫要说笑,本王每日要五斤肉方足。”
“五斤?才五斤,你怕是动得少了些。本王每日要八斤肉,背着五石的碾盘跑三里。你如今能背几石?”
听了这话赵菁噘着嘴,“比不得,哥哥力大无穷。弟弟只能背两石。”
赵莲愣住,“不对啊。为何你才能背两石?小时候你便有两石力,怎地一直不涨呢?”
赵菁笑了笑,“阿母叫我多读书。”
赵莲点头,“哦。”原来如此。
不多会儿,朱雀门里的皇辇在侍卫列队护卫中慢慢驶出。长长的队列经过大桥,王爵队伍紧随其后。
朱雀大道宽三十丈,三层守卫。街道两旁的琼楼上尽是青年,他们有男有女,皆开窗探望。
朱哞的马让给了贾小楼,他亲自给小楼牵马。也幸得小楼在儒马国外面学会了骑马。这马儿还算听使唤,虽比不得巧缘,也是不可多得的好马。
杨暮客走在其后,不开天眼以望炁术观察四周。他心血来潮,总觉着有些不对。但却掐算不准。
一路走到了朱雀大道尽头,南边是出城的大门,往东一拐再走数十里便是芙蓉园。至此都是宁静祥和,丝毫不见异象。
禁军起先转弯,而后是皇辇。因为街面变窄,队形转变的原因队伍暂时停住,等候皇辇先一步完成队形。
就在此时街道外的人群中有人拿着火雷冲进了卫兵队伍。
火光一闪,轰隆一声,白烟弥漫,血舞飘荡。
裘太师冷哼一声,“前去护驾。”
“是。”
裘太师身旁的禁军侍卫保持阵型冲向了前方拐角处。
皇辇上的车夫驾车提速,行驶到卫队中央,且保持高速继续前进。他们要尽快离开街道,抵达芙蓉园。
这样的禁军护卫之下,如果没有同等级的军阵对冲,根本不可能伤到皇辇中的赵蔽。
裘太师眼睛一眯,这些个勋贵当真昏了头,竟然敢这样当街刺杀圣人。就在他思考背后之人是谁的时候,忽然寒光一闪。户部员外郎抽出一把匕首刺向裘太师。
裘太师趴在马背,躲过了刺击。抬腿往下一滑侧身藏于马腹。启王在远处举起马鞭,用力一掷。啪地一声马鞭砸在户部员外郎的后脑上。员外郎落马。
兵部数位将军下马将其制住。
裘太师慢慢滑下马,低头看着奋力挣扎的员外郎。“拉下去,好好审一审。”
“遵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裘太师未敢放松,但忽然一个道士踢飞了几个护卫,持长剑刺了过来。
裘太师想要后撤一步蹲下,却左脚一麻,不太灵光。一旁的护卫舍身挡剑。
剑尖穿过护卫的身体,刺伤了裘樘的胳膊。这一疼,裘太师觉着天旋地转,倒了下去。那道士以为得手了,哈哈一笑,自戕身亡。
李召都远远看着,一步步离开人群。大步流星地出城而去。
往南龙脊官道上早就备好了马车,他要南下出海了。
启王一把捏住睿王的胳膊,“弟弟……不要乱动。不要妄想。”
睿王低头看了看那铁箍一样的手指,咬着牙忍着痛,“哥哥在说什么?”
“这些年来哥哥戍边,但凡有点杀意我便汗毛直立。弟弟你想杀谁?”
赵菁为难一笑,“弟弟不想杀谁。”
赵莲点头,“哥哥信了。但今日你一直陪着哥哥。多年不见,咱们哥俩要好好叙旧。”
“好……”
马车接到了人,疾驰在龙脊官道上。海澜侯亲自在车里招待李召都。
“王爷……”
“我可不是什么王爷。海澜侯莫要乱说……”
“这……”
“明龙河运从你那可以断。鲍家死也不会说海贸之事,你可以放心。这些年鲍家早就将嫡子送到海外,便是某家日后都要靠其照料。兵部一直在查澜海郡的空饷,你要小心。”
海澜侯松了口气,“空饷之事无关大雅,小人从未拿过一丝一毫。那虞太保的学生油盐不进,整个澜海郡皆视其为敌,只有小人与其有来往。此时他上位游骑将军,小人是否该与其亲近?”
李召都喝着酒,“你莫要问我。澜海郡日后要风云变色,谁也说不准。朝堂三公都退下去,不知多少人等着清算这些遗老的学生弟子。你以为他们这些改革派就没有争斗了么?裘樘和米慧之争能是假的?”
海澜侯小心地问,“不是演戏?”
李召都嗤笑一声,“演给谁看?”
海澜侯默默地给他续满杯中酒。
李召都眯着眼睛说,“米慧太狠,跟圣人如出一辙。这也是圣人最欣赏的地方。所以圣人不准裘樘退,裘樘便是圣人制衡米慧的棋子。虞庆山刚正不阿,是圣人在二者之间设下的栅栏。”李召都长叹一口气,“栅栏先没了……这二者必有一争。但不知米慧为何比裘樘先退。某家有些始料未及,不然今日场面可能更好看些。也许某家不用跑……”
海澜侯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二者为何要争?”
李召都抬眼看了看他,“米慧要是不贪不拿,婴侯郡怎会处置的如此之快?快到某家反应不急,没能搜罗到证据。这些年来,米慧与某家尔虞我诈。演戏给尔等看,你们不知其为人,但某家可是太明白了。这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邪。当年北倡郡柳氏乃是文坛巨擘,但硬生生被米慧搞臭了。这些文人啊,心思之歹毒,某家望之莫及。裘樘要修书,哼,某家怎可能让他写一本言说某家事迹的书。在裘樘之书里,某家定然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账。”
海澜侯默默地听,今儿个宣王格外话多。说了半天,还是没说米慧与裘樘之争。
李召都苦笑一声,“米慧身边尽是些恨天高,削尖了脑袋要往上钻的臭虫。前些日子不就出了个叫李什么来的?”
“李颉……”
“对!什么东西。”李召都撇撇嘴,“这些人若当真为国为民,某家何故要反?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削权贵,怕是削了这一茬,他们便是新一茬。裘樘是个好人,但这个世道好人没用。看吧……再不过百年,京都还是那个京都,勋贵也许不是那些勋贵了,但破落户依旧是那些破落户。”
皇辇成功抵达了芙蓉园,起初芙蓉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调取了城中监察大阵的信息看后,禁军首领终于松了口气。再无刺客。
赏荷会如期举行,圣人赵蔽笑呵呵地与百官游走在池塘里的浮桥上。
时不时便有官员吟诗作对,赵蔽倾耳听,不由赞叹,感慨自己不足。
裘樘被刺伤了在园子的一间厢房休息养伤。杨暮客独自一人前去探望,因为经常和裘太师在国子监遛弯。这些侍卫都认识大可道长。杨暮客说贫道懂医欲进去看看,那些侍卫便放行。
床上裘樘抿着歪斜的嘴,睁大了眼睛看着杨暮客。想说话,却口角流涎。
杨暮客撩起衣摆,并膝默默地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大人觉着还未到时间对么?”
裘樘狠狠地点了点头。
杨暮客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香炉,放在床边。裘太师的视线盯着那袅袅香烟。
杨暮客叹息一声,“您跑不过时间,即便是跑断了腿,也不能挽救糜烂的世道。”
裘樘哪怕口中流涎都张大了嘴想要说话。
杨暮客握住了老人家的手,裘樘觉着那年轻柔软的手冰凉但让人安心。
杨暮客回想着上辈子读史后的感悟,“也许您不必着急,也不必灰心。更不要怕失败。冷血地说,时间能修正一切错误。只要有耐心。您已经指出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一个正确的方向。赵霖是认同你的,否则便没有米慧,也没有虞庆山。更不会有赵蔽。其实我再看到赵蔽第一眼起,就好奇赵霖为何会选了一个如此不堪大用的人做继位者。”
裘樘明亮的眼睛看着小道士。
小道士握着那苍老的手,捏着他的指头,帮他松了松绷紧的筋骨。“均田法,丁权法。这两个新法若慢慢施为,也许几百年,可渐渐起成效。但如今这是一剂猛药。只会加剧朝堂之上的争斗。也许您在之时还能稳住。但只要您一退,稳固的上层结构会迅速崩塌。我起初是以为赵霖在逼着勋贵造反……但当我死在朱雀门前一次后,我明白了,赵霖是在逼着人道去反。冀朝皇权退政的涟漪已经平波乍起,当平民意识到皇权不再无上,那你这个太师也就没那么高不可攀了。做正事可登高楼,见识不凡。谁再拿权势说话,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裘樘歪着嘴笑了。
杨暮客拍拍他的掌心,“您就此退了,不正是顺应潮流么?”
裘樘挣扎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还……政……于民……”
杨暮客笑着点头,“嗯,该是人民当家做主。”
玉香真灵化作一阵清风飘进来,裘樘自然是看不见的。玉香拿出一株草药,对着裘樘一吹,活血之气飘进了裘樘的鼻孔。
杨暮客看着裘樘坚定的眼神,“贫道许愿,您可以正常五日。五日过后,您便口不能言。否则依旧要复发偏瘫之疾。而且贫道要提醒你,你这偏瘫虽是命数注定,但也是人为下毒。比贫道掐算要早了许多。这也是能医好你的原因。这五日后,贫道鉴证裘太师开冀朝盛世之端。”
裘樘咬着牙,用力点头,“谢谢。”
时间到了晚上,一盏盏明灯飘在湖面,与荷花竞美。
赵蔽听闻裘太师醒了,匆匆离开宴席去探望师傅。
澜海郡地处冀朝南段,酷热不已。哪怕是在晚上,哪怕是在海边。热得李召都顾不得礼仪规矩,穿着纱裤赤膊站在海边的阁楼上。
他自斟自饮。
刚刚纸鸢飞来。书信上说,新皇即位后出使各国的使团,因为遇暴雨飞舟倾覆。无人生还。
李召都高兴啊。棒打鸳鸯的畜牲死无葬身之地,倒不用他出国后想着报仇雪恨了。
喝着喝着,大海竟然波光粼粼。好像巨龙飞舞。
远处阁楼里戏子唱着幽怨的曲儿。
李召都靠在窗橼上小憩,轻轻的鼾声飘不出这空荡的房间。
李奶奶的魂儿飞来了,“唉哟,这小子怎地靠在窗子边上就睡着了。”
李奶奶给他盖好了薄毯。
“朕,要起兵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