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沉沉昏昏,马儿驼车仿若来自幽深。游神沿着大路跟着这驾马车,然后又沉入地面。一座高耸的门牌楼,前面就是渔阳郡了。
跑了一日的巧缘口鼻冒着热气,汗珠顺着鬃毛滴滴答答。车套的挽具上一片白白的盐花。
又过了一段路,季通拉紧缰绳车子缓缓停在驿站前。
驿站立于官道旁密密麻麻的树林之中,本来开门见山的景色在阴郁的天空下显得压抑感十足。
“官人是要住店吗?”小厮急匆匆地上前拦在马车前头。
“嗯。”季通甩手将缰绳甩给那小厮。
小厮缓步求稳,慢慢地靠近了驿站落车的地方,有石阶缓坡,以便下车与搬运行李。
几人忙活了一会儿。
季通皱了皱眉,低声朝着那门口念叨,“这店中驿卒当真是没眼力劲儿的,许久不见人出来干活。”
然后他凑到看玉香整理行李的小楼旁说,“小姐,我先进去订房。”
“去吧。”
季通进去后不久便有驿卒出来担起放在干净石阶上的行李,小厮也唱了个喏牵着巧缘往马厩的路上离去。
玉香颤着小楼,杨暮客跟在其后。三人随着那驿卒进了驿站厅堂。
一股香甜的味道伴着潮湿的朽木味钻进了杨暮客的鼻孔。这股味道说不上在哪儿闻到过,但他就是记不得。不是花香,不似糖脂。
季通此时也转头矮着身走上前来,“小姐,两件上房相对。热水与吃食也马上就送上去,稍后便可用餐。”
小楼点点头,她对这个小国的差人很满意。据大可介绍这差人是在衮山郡办差后与他们相遇,后愿追随三人前往朱颜国。她合意地点点头,“知道了。”
杨暮客不知季通订房一直定对门的习惯,但小楼听得出其中含义。护卫在保护贵人时会时刻保持安全距离,若不能同房,则优先选择对门。虽小楼记不得从学来的知识,但此时季通的表现让她很满意。沉稳,得体。
一行人随着那挑担的驿卒登上楼梯,一路到了三楼。他打开两间相对的房门,然后听玉香指点将行李放下,躬身离开。
小楼隔着走廊对用火折子点灯的季通说,“季通你在这西岐小国办事虽然周到,但日后离了此地,到了那泱泱大国更有习俗规矩不同。还需学习许多,此事你可与大可玉香求问,莫要丢丑落了贾家商号的名声。”
季通抬眼看着桌旁闲坐的杨暮客,点点头,“小人知道了。”
小楼抬脚进了对门的房间,招呼一声由玉香关上了房门。
此时屋门敞着,烛光在这明暗交接的时辰舞动,却谈不上光亮。两人相对坐,颇有些无声胜有声的气氛。
“咳。”杨暮客终究忍不住,“师兄修炼到了功夫,藏了神魂体味凡尘。你如此理解便好。”
季通点了点头,“可我要跟你学什么呢?你知道那些大国礼仪规矩吗?”
杨暮客搓了搓脸,瓮声瓮气,“她以为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而且你不能让师兄知道我不知道这件事情。我稍后会问玉香她是否知晓,然后让她来教你。”然后放下捂脸的手看着季通,“你知道了吗?”
季通也龇牙咧嘴,“我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爱知道不知道……”杨暮客撇撇嘴,也不跟他说车轱辘话了。“上楼前你不是说要喂马吗,赶紧去。”
季通想到马车下头的刀兵噌地就起身出门了。
杨暮客听着那登登下楼的声音拉上房门,回去静坐。
陌刀是斩马刀,是军械,哪怕他身为马快随身携带亦是违禁。若让那驿站中的驿卒发现少不了口舌与打点,漏了风声则又多一桩麻烦。又想到那陌刀的模样则更是一桩糟心事儿,只能等着出了渔阳找一个野祀的金铁匠师修整。
登登登,季通下了楼。那驿站的驿长从掌房里探出头来冷冷地看他一眼,又缩了回去。
季通也不搭理那驿长,这是渔阳郡,迎来送往达官贵人多了,这些驿长多少狗眼看人低。何况自己没露那七品马快的官牌,一个游商贵客他们就算得罪了也不在乎。
出了门转头就到了马厩,推开外门,小厮抱着膀子靠在碳炉边上闭目养神。
季通喊了一声,“哎。”
小厮睁开眼,“贵客有事儿?”柜台那露了身份,这小厮也明白了这行人的身份,自然态度转变。
“马没喂呢吧。”
“没呢。这马跑了一天,刚喂了些水。不能让它马上吃料。马掌是西军的铁器,磨得差不多了。你要换的话我们这没权换军用的,只能换民用的。要换吗?”
季通听着巧缘在里头打了个响鼻,摇了摇头。“不用。”
小厮从怀里放下双手,打开了马厩的里门。是个半露天的小院,马车靠在马厩前面的车棚下面,对面就是巧缘的马棚。马车的暗匣依然如旧,没人动过。季通安心许多,看到后面还有几个马棚里圈着几匹好马,马背上都有鞍具。
忽然一幕幕画面在季通脑海中重放,驿站的账簿是本空账,账簿上的房间都是空房。只是季通付了账后那驿长在账簿上勾了两笔。那驿长拿笔的姿势也是拿筷子的方式,显然不是常写字的。他找房间门号的时候看了许久,对门并不挨着所以还要查号。另外驿长的手指骨节异常粗大。那挑行李的驿卒没侧身上楼,而是强压扁担迈着八字步上楼。好像习惯了衣裳下摆拦腿的动作,而那驿卒穿得是皮袄短衫。
季通转头看向那小厮,“马儿跑了一天,该舔些盐。这马比较金贵,普通的盐砖它不喜欢,给它弄块上好的。不然它要闹了起来怕拆了你这马厩。你少不了一顿打。”
“盐嘛,不都一样。”那小厮咧着嘴白了一眼。
“怎么一样,驿站里都有给官马准备的上好盐砖。我们这一路可没亏待过这畜生,不就是些钱财。你还怕我不给钱怎么着。”季通淡然一笑。
“行。我去拿。”那小厮留给季通一个背影,走向了装草料的库房。
季通听见了翻箱倒柜的声音,这小厮竟然不知道最贵的盐砖放在哪儿。这驿站有问题!
不多会儿那小厮回来了,手里拿着用木匣封装的盐砖。小厮将盐砖换了出来,巧缘凑上前嗅了嗅,然后舔了起来。“嘿,还真是会挑。我说这马怎么不舔盐呢。”
季通看着那小厮拿旧盐砖的手,五指捏在砖沿上,稳重有力。那掌心有着厚厚的茧子,这是一双用长枪长戟的双手。他点了点头,“自然,贾家商号乃是朱颜国的巨富。朱颜国于万泽大洲,是洲中上国。我们用的马自然也是好马。”
小厮回头看了看巧缘,点点头,“确实是匹好马。西岐国这样的马匹也不多……”
季通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大子,上前递到那小厮手中,“趁着夜还没凉帮这马擦下颈背。”
小厮掂量了下手中的大子,“听您的。”
季通脑中想着事情,没注意那舔砖的巧缘收回了舌头,使劲打了个响鼻来回踱步。
他背着手走出了马厩。最后给钱时确认了那小厮的手,果然没有看错,那就是一双用长柄军械的手掌。
而在客房中静坐的杨暮客也终于想起那甜甜的味道是什么。在他大二的时候,曾经路过学校实验楼,某个化学实验室因学生操作不当,储存的萃取液三氯甲烷发生泄露。那甜味跟这个很像。这东西不但是萃取液,还是麻醉剂。少量吸入会先兴奋,然后麻痹。这事情很大,因为好多学生都吸入中毒。所以杨暮客印象深刻。
而现在杨暮客也知晓这不但是一个修行的世界,还有另类的科技树。比如那利用灵炁的灯牌,灵车,历史上也曾发展火器,甚至还有神奇的小件物品传送技术。那么生产化学品麻醉剂也理所当然。
而那淡淡的甜味只有楼下的厅堂有。想来厅堂的某个房间里,有人用这种麻醉剂干了什么坏事。这里毕竟是驿馆,不是医馆。
季通推门进来,杨暮客抬头看他。两人同时低声说,“驿站有问题。”
“你先说。”杨暮客知道季通出去一圈,他知道的肯定更多。
季通走到座位坐下,凑过去。“这里的驿长和驿卒都是伍人。还保留着着甲和使用军械的习惯。而西岐国驿站很少用伍人和军户。第一,这是肥差,落不到伍人和军户头上。第二,伍人与军户性情直快,容易得罪达官贵人。而这里是渔阳郡的驿站,驿站上下都是伍人,这很不寻常。而且他们似乎对驿站的活计都很生疏。看来都是冒名顶替之徒。”
杨暮客听完摸了摸下巴,“我在楼下厅堂闻到了一股味道,方才想起是种麻醉药。想来是我们到来,那些伍人怕露出马脚把驿站原来的驿长驿卒都麻醉了。”
季通的职业素养立刻让他的大脑运转起来,“驿站里还有活口,那些伍人没下杀手。我们以行商身份住店也不曾被敲诈。他们不是为财。牵马的小厮很喜欢钱,我让他帮忙擦马背他手下钱的表情很高兴。而这里是南阳郡与渔阳郡的必经之路。南阳郡通南北,南边的伍人和军户都被拉上了前线。逃兵不可能不为钱财,做了就必定杀人灭口,他们不是南方来的。只有北方的卫所还有少数军队守疆。他们是北方过来的伍人。”
“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季通惆怅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二人对视,开窗跃出落在外头湿滑的地面上。
季通看着马厩的方向烟尘四起,杨暮客跟在他身后跑了过去。
只见那小厮躺在马厩的地板上捂着胸口打滚。巧缘打着响鼻低头准备着,似乎要踩死这个小厮。
季通跑过去蹲下身检查那小厮的伤情,而巧缘还不停地绕着圈。
“巧缘。”杨暮客喊了一声。
马儿终于安静下来,默默走到道士身边低下头。
但马厩屋外昏暗之中,驿长与驿卒和一众手持刀兵的人却围住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