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刀」
“自古以来,大灾后必有大疫,吴王去济州一趟仅仅治水,难道全然不顾后患了吗?”
紫金宫中朝堂之上,晏渚手执笏板开始责问。
冷玉笙抿唇一言不发,等着他继续讲下去。
中部数州县爆发疫病的折子昨儿晚上直接递到了正宴请武举进士的帝王手里,三伏天里给昭安帝惊出一身冷汗。
晏渚却抖抖肩膀,示意殿中长跪的、执掌中部数州事务的京南路转运史骆坤继续哭诉。
一脸疲惫的骆坤跪着向前挪了几步,昭安帝却本能地向后缩了缩。
骆坤嗡声道:“短短月余,病疫蔓延三个州府,十数个县,波及三万余户百姓。一人受病,全家相染,家家有腹疾高热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地方医官人少且医术不精,束手无策。”
“陛下,微臣恳请朝廷派医官往灾区赐药!”
“骆转运史,当地官府控不住疫病之事您是半点儿不提啊。”张訏突然站出说了一句。
骆坤眼眸一瞪,立刻伏身磕头,声泪俱下:“不能遏制疫病蔓延,罪责全系微臣一人,请陛下立刻斩了微臣吧!”
晏渚冷眼盯着张訏,一时间又是剑拔弩张。
昭安帝及时止住争端:“当杀头是买菜吗?!朝堂是菜市?今召诸位是为了谋求个解决之道,不是看你们互相指责推诿。”
两方人才暂时熄了气焰。
昭安帝宣了太医局和史官翻出史载瘟疫医案和记录,决定即拨款购置药材,并派医官及医学生百人奔赴各州县治病赐药。
太医令倒吸一口凉气,叹道:“陛下,御药院和太医局总才百人有余,医学生不过都十七八九年纪,还要仅着陛下和后宫娘娘差使,着实难以抽调大半!”
昭安帝沉吟半晌,气问:“难不成太医们竟对自己的医术没把握?平时一个个自比华佗扁鹊,遇事了都是往后退的?”
太医令冒了一头热汗,却死咬着不松口。
“陛下,太宗朝时京中也曾爆发瘟疫,先帝颁布《选京中良医诏》,从京城里拔了一批医师奔赴灾区治病救人,不如将目光远放民间。”
萧叶山观察良久,终于在关键时刻站出来说话了。
“萧卿总有法子替朕分忧。”昭安帝面上阴郁才淡了些,决定颁布诏令号召天下医者前去京南路。
“但具体施策还需要实地考察了解……诸位看,派谁去前方治疫?”昭安帝抛出重点。
正低声吵吵的朝堂顿时鸦雀无声。
治疫和治水、赈灾不同,疫病会传染,历来倒在治疫中的官员不在少数。
没人愿意为这个功劳冒险,况且,瘟疫能不能止住还是未知,也不一定有功劳。
“治疫有功者,赏度牒。”帝王补充加码。
这声投石入水,惊起不少浪花。
殿内顿时议论纷纷。
度牒能免死免罪,只有危难之际立大功者才可得,自立朝起没有发放过几回。
算是天大的恩赐,但——
首先得在治疫中活下来,才能去拿个免死的奖赏,拿一命换一命的交易,谁愿意去博?
有人试探着迈出步子,左看看右看看又收了回去。
昭安帝目光巡视到晏渚,见其正闭目养神,又扫向立在前排的,刚解了足禁的太子韩熠,他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帝王眉毛一挑,掷地有声:“不如就太子去吧,你也该为国立功了。”
“父……父皇……”韩熠的表情顿时掉到地上,这是亲爹么?
晏渚终于睁开眼睛,躬身揖道:“陛下,储君是国之根本,不可动摇,不可前往治疫。”
“朕还以为晏相年纪大了,朝堂上睡着了呢。”昭安帝笑了笑,“既是国之储君,可全权代朕,替朕去一趟未尝不可。”
“陛下!”晏渚明知被摆了一道,但不得不低头,“太子殿下治政经验尚不足,还需多历练历练。”
“正好去历练历练,就这么着吧——”昭安帝顺着话头往下溜。
“陛下!”晏渚打断他的话,撩袍下跪,“昨日太子妃请脉,得知已有月余身孕!是天佑我朝,天佑陛下子嗣绵延,也预示灾疫定有转圜。”
满朝立刻跟着跪下称颂。
昭安帝捂了捂胸口,眸中只有冷光一闪,竟拿太子妃的肚子要挟他。
“朕心甚慰,到底子嗣为大。既如此,太子的确走不开。熠儿,这段时间你可要好好陪伴太子妃。”
昭安帝简单交代两句,韩熠马上应了,乖巧缩回队伍。
晏渚紧跟着建议:“陛下,臣以为当派吴王前往京南路治疫。吴王既在治水中有过失,将功赎罪也是份内之事。”
冷玉笙拳头握了紧,深吸一口气平息怒意,才淡漠相问:“晏相,刚才就想多嘴问您一句,凭什么说此疫是本王之过失?”
——
赤狐营中,杨烟正跟着邱大仙学铸铁打铁,造机关兵器,却有些心神不宁。
邱大仙是从画图教起的,扔了一叠图纸给她,叫她慢慢钻研学习,所有兵器构造绘制,皆要精准到一毫一厘。
“做工匠,必须得细致,留下好的图注,将来才能传世。”训诫也是一板一眼。
再教最基本的浇铸法和锻打。
而教完基本功,他自己就煮毛鸡蛋吃去了。
还挺会吃——用生姜醋蜂蜜和酱油盐巴调了个蘸料,给已成型的小毛鸡均匀裹上料汁,再刷上油拿铁签子串了,放火上烤。
杨烟则举着个蜡制小模子在一层层裹砂挂浆,挂得厚实而均匀,又去鼓风烧铁水,浇铸出个雕花精美酒杯。
“我以前还以为铁器上雕花是用刀刻的呢。”她举起酒杯看了看,“还是工匠祖先有智慧。”
搁下杯子又去一边失神。
邱大仙用脖子上挂的脏布巾擦了擦满是油渍的嘴,一脚踢过来:“混账小子,没事发什么呆,拉风箱去!”
杨烟捂着屁股跳起,蹲到风箱跟前,一下下嘎吱嘎吱推拉开。
烧红了铁块,邱大仙拿到铸铁上翻来覆去捶打。
“咣咣”的捶打声叫杨烟无暇思虑其他,一边拉风箱一边盯着师父的动作,红彤彤火焰映照中,见他的汗水顺着臂膀一滴滴摇晃着下落。
渐渐地她也进入某种心流,好像周遭万物都不存在了,只有眼前通红发亮的铁,燃烧的火焰和一锤锤敲击声。
“升温!”邱大仙叫道。
杨烟立刻加快手上动作,哪怕胳膊酸到不行,并不敢有一丝一毫耽搁。
然后高温烧制、蘸灰浇泥、继续捶打,铁块慢慢延展成铁片,又被切割成有弧度的短片。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上午。
——
“微臣的确不知。”萧玉何本已入殿前司当值,此刻被传到朝堂上。
“萧指挥,你回京也有半月,身体可有不适?家人可曾发热腹痛?”冷玉笙问。
“微臣刚参加过武举,不曾身体有恙,临走时济州城内没听说百姓大规模染病。”萧玉何如实回答。
冷玉笙便抱拳躬身: “陛下,济州是水患最严重之处,却并非瘟疫蔓延起点。臣去济州治水筑坝,临走时也曾安排妥当灾后灭鼠灭蚊,分流污水之事,还请陛下明察。”
“吴王殿下与萧指挥在济州共事良久,谁又知道你们私底下是不是有什么勾当,有无瞒报遮掩——萧指挥的话不可采信。”晏渚道。
冷玉笙还没急,萧玉何倒急了: “宰相大人,小臣不曾有半句虚言。殿下治水连日淋雨奔波,单枪匹马去接应粮船,一心为着百姓,不只小臣亲身在侧,济州城上万百姓皆有目共睹。您不念着功劳便罢,缘何还要问责?”
晏渚啐道:“放肆!小小军史竟敢辱责本相。萧尚书是如何教育令郎的?”
“朝堂之上无私事,萧指挥就事论事,如实禀报而已。晏相不要转移矛头。”萧叶山缓缓道,态度恭谦,语气却不容置疑。
眼看又要吵起来,昭安帝拍了拍龙椅:“都给朕闭嘴!”
“萧军使武举最后一试是朕亲自考核,的确身体健壮,这不就是明显的证据么?”昭安帝又翻翻手边折子,“济州城至少半月前还是正常,但周边数州已有疫病传播开了,其中或有隐情。”
昭安帝垂了垂眼皮,“可惜,满朝文武,连——”
冷玉笙立刻出列跪倒:“宰相提议说的是,臣自请带士兵和医官前往京南路治疫。于公是为君分忧解民之痛,彰显宗室爱民之德,于私是为探查引发此疫的个中真实缘由。”
他补充:“不是将功赎罪,而是替己洗脱罪责。”
“泠儿……”昭安帝捏了捏扶手,腾地站起了身,却被马抚青往手里塞了一盏茶。
“圣上用茶,着奴才端便是。”低眉顺眼道。
昭安帝接过茶,坐下抿了几口。
放下茶碗,目光幽幽望向殿中,视线一时有些模糊,眼前乌泱泱的全是人头,几乎找不到儿子在哪儿。
寻了许久,才再次看清伏在地上的人影。
浅淡问:“说吧,治疫归来,吴王要什么奖赏?不如留在朕身边,别去——”
想正大光明在朝堂上给他许个将来,可“朔北”二字尚未出口,冷玉笙已抬起头笃定道:“儿臣只想要个度牒。”
安静的朝堂又沸腾起来。
“八成这儿不太对。”一官员指了指脑袋跟隔壁官员窃窃私语,明眼人皆知帝王是要抬举吴王的。
韩熠不屑地斜飞一眼,舌头顶在腮上滑了一圈,晏渚却抬头严厉瞪了下他,给他唬地立刻乖乖抿好嘴。
昭安帝胸中一堵,转瞬也就明白了——他想要个免罪免死旨意,叫“慕容嫣”复活。
拿一命换一命吗?
可又有什么酸楚憋在心口,怎么父亲在他心里就被排得那么靠后了?竟连个女子都不如?
帝王扯着嘴角轻笑:“如你所愿。”
——
“锻打能去除杂质,覆灰得以增加韧性,千磨万击才能百炼成钢。”
眼见铁片成了型,邱大仙才把锤子和夹子递给杨烟: “小子,收尾你来!”
她接了过来。
“胡思乱想无益,不如双手动起来。”邱大仙冷声道,“这——就是劳作的奥秘。”
说完他便伸伸懒腰,自己个儿找个风凉处睡觉去了。
杨烟在那边捶打,看着钝重铁块已变成一把薄薄的透亮闪红光匕首。
邱大仙又掐着时间跳过来教她覆土烧刃,于刀身划出漂亮花纹:“刀,才能刚柔并济。”
她夹着铁片淬火,在冷水猝然化为蒸汽、四溅的沸腾声中,觉出又悟了些什么。
格物致知,不是关在室内对着书本和文字冥思苦索,而是放眼万物。
用双手去创造,用双脚去赶路,这也是劳动的智慧。
一边磨锋开刃,她的心中却翻涌着一些情愫。
“投泥泼水愈光明,烁玉流金见精悍。
为君铸作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
夕阳渐渐西沉,流光溢彩的晚霞给天地蒙上一片金光。
邱大仙端详着这把新制匕首,银光凛凛,从杨烟头上硬薅了根头发,放刃上吹了吹,立刻截成两段。
“小子,不,姑娘,这刀是你的了。”
“师父……”杨烟惊愕地仰起头,才发现汗水几乎蒙住了眼睛。
她抬手拨了拨散开的头发,又用袖子擦了把脸,才发现自己全身似遭水洗,胸前湿答答的早就突兀地暴露了身份。
“师父,您别不要我。”她紧张起来,扣住邱大仙的手腕。
邱大仙嫌弃地甩开她的手:“臭死了,臭丫头!还不去快洗涮干净,晚上给为师烤肉做菜吃!”
边不露声色地摸到外衫套了起来。
“好嘞!”杨烟笑着应了一声。
一手执锤一手执钉,她在闪闪发光的刀面亲手刻下几个字。
原本她极担心冷玉笙又被派去治疫,遥遥数百里,担忧相思皆无从寄。
而此刻心中妥帖,已经做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