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头」
上元节过后,百姓们重新投入新一年的崭新忙碌。
闻香轩开张那天,刘家香铺掌柜刘万里带着陆文秉送来一大捆爆竹,热烈炸响声震动了整条乐事街。
谁不知道西市闻香轩的当家小娘子要嫁到王府做王妃,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能在街头做生意,还能抛头露面的平民王妃,多么新鲜的身份。
闻香轩便日日人流汹涌。
甘姐儿忙得脚不沾地,也没空搭理游允明了。
游允明巴巴地陪她忙了两天,不得不再随林微之返回涂县。
收拾完包裹临走时,他还是呆呆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杨烟被磨叽得头疼,一个不开口,另一个又开不了口。
索性替他问了出来:“年都过了也不成婚,你们打算啥时候成婚呢?”
甘姐儿局促地低头,拧着衣角。
“父……父亲来信说,希望我们回家完婚,甘姐儿,你愿意的话,明年过年,我带你回定州,一定八抬大轿娶你过门!”游允明求亲求得磕磕绊绊。
他又想起了什么,补充:“当然,就算成婚了,你也可以继续在京城制香。但你若愿意,我更希望你跟我走。”
他也没拿什么定情信物,两只手不安地搓着。
杨烟只能临时翻了翻手,变出一朵花来,游允明给甘姐儿插到发髻间。
旁边还有根绿玉簪子,是他从涂县给甘姐儿带的,也是初见她时,那一身天青色给他留下的深刻印痕。
和红彤彤的芍药花相得益彰。
甘姐儿还在犹豫,她并没有离开过京城。
杨烟却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别怕,游伯伯是很好的人。我的家乡,嗯,虽然没有京城美,但也是边塞大城。不如,我陪你们一起回去过年,正好作为娘家人给你送嫁。”
甘姐儿眼睛亮了,游允明眼睛也亮了。
“当真!”他不得不再确认一遍。
“当真,本姑娘从不打诳语,天上下刀子我也去,”杨烟眉眼弯弯地回望着游允明。
她离开故乡四年了啊,却不知为何,不找个理由,真没有勇气回去。
“那我到了涂县就去找媒人合八字,哎,算了算了,既然认定是你了,就不合那破玩意儿了。我到了那边就立刻托媒人来换庚帖、送聘礼。然后写信给父亲,去宗祠占卜婚期。”
游允明激动起来,盘算盘算,一年时间将将够折腾。
“既答应你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我绝不食言。”游允明叫甘姐儿举着他的手,信誓旦旦保证。
甘姐儿终于羞涩地点了点头,圆圆脸蛋儿比芍药还红。
她握了握杨烟的手,杨烟把另一只手也覆她手上:“放心,我会陪着你出嫁呢。这一年,也足够你绣嫁衣等着做新娘了。”
既有了时间约定,生活也便有了盼头。
游允明走后,杨烟陪甘姐儿买来最好的绸缎布料,她便一针一线认真缝了起来,将不能言说的相思都缝进密密针脚。
——
正月底秋儿到了预产时间,瓜熟蒂落。
胡九没请产婆,要亲自给妻子接生。
杨烟自告奋勇来帮忙,但还是担心,反复追问:“你行吗,你行吗?你一个男的,你懂吗?”
胡九不耐烦:“你能不能把嘴闭上,去帮我烧水等着打下手!”
杨烟简直比叫自己生娃还紧张,她哪见过这架势,听见秋儿疼得喘气和哭,她也跟着抹眼泪,一边抹一边给胡九递烫布巾。
秋儿不得不分出神来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也没那么疼——呃——”
“你甭作践布了,泪都掉上头了。重新煮了再送来,不要沾上脏东西。”胡九头一回骂了杨烟。
她唬得赶紧收回泪珠子,手上加快速度,送完又去抱着秋儿的头给她擦汗:
“秋儿,没事啊,歇会儿再努劲儿。胡九说胎位好,一眨眼就生下来了。”
外边跟着胡九学医的两个少年不被允许入内,一会儿隔着房门问一句:“师父,生了吗?”
“你师父生不了,师娘快了!”胡九埋头在秋儿腿间,一边教她呼气一边大声向外吼。
杨烟又乐了,胡九不一本正经时,说明真快了。
“剪子!”胡九又提高嗓门,“看到头了!”
杨烟慌地去酒里拿浸着的剪刀,递来时分明看到榻上已是鲜血淋漓。
秋儿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
胡九的声音已经嗡嗡,他哭了。
“秋儿,秋儿……孩儿头大……我知道你疼,但你再使使劲!”
只迟疑了一瞬,他起身用力按上了秋儿的肚子。
最后一声声嘶力竭的叫声,震得杨烟头皮都发了麻,她呆愣在原地。
就在秋儿腿间,她看到那么那么大,一块红扑扑带着胎毛的肉块,被胡九拖着拽了出来。
然后世界都明亮了。
那是个小娃娃啊。
粉红的、皱巴巴的,沾着血渍、带着胎脂的,和母体连着一根长长花花绿绿脐带的娃娃,被父亲毫不犹豫地剪断连结,倒提着拍了屁股一巴掌,哭出来人间游逛的第一声。
胡九来不及好好看看他的孩子,捧着给了杨烟:“给她擦擦身子,抠出口鼻里污物。”
杨烟木呆呆地接过,颤巍巍像捧着个易碎的珍宝。
“当心头,托着脖子!”胡九又提醒。
“好,好。”杨烟机械点头,认真捧好,拿软纱布去给娃娃擦身体。
胡九继续处理秋儿的身子。
娃娃哭得厉害,杨烟也哭得厉害,一边哭,一边想,明明人家生小孩,她哭什么呀。
可就是被震撼,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她抓了抓娃娃的小脚丫,小脚丫儿踹她,真是个有劲儿的小女孩!
等她弄好娃娃塞进包被里捧过来时,胡九已经给秋儿擦干净身子,抱到床上。
胡九这才接过孩子,给她重新裹好,放到秋儿枕边。
秋儿转着头端详着小娃娃,是在她身体里待了九个月,从她身体里掉出来的一块心头肉。
“秋儿,你真伟大,咱们闺女长得结实极了。”还当着杨烟的面,他也不避嫌了,亲了秋儿额头一口。
秋儿面色苍白地笑了笑,抚了抚丈夫被汗水濡湿的头发,又抚了抚娃娃的小脸。
“女儿说,辛苦爹爹了。”
“不是,娘亲最辛苦。”胡九捧了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宠溺道。
杨烟往炉子里添了几块木炭,让火烧得再旺些。
又忙来忙去收拾房间,处理榻上脏污褥子,让小学徒去煮水煮蛋煮红糖粥。
叫他们一家三口好好待在一起暖融融地亲昵亲昵。
但烧掉褥子时她还是被那些血吓到了。
一个女子的一生,总和血相生相伴,来月事会有,生娃娃也会,就像花开花落。
若引来蜂蝶或春风,播下种子,就会生生不息。
自然造物这样神奇,神奇到叫平凡的人只能匍匐于地上跪拜。
在远古,女性集体化成部落图腾,而在平凡人身上,最早的图腾便是母亲。
杨烟蹲在火边,不禁悲从中来,又哭了一通。
她想娘了,想她是不是也是这样九死一生地给了她生命。
爹爹是不是也是像胡九那样捧着小小的、蜷作一团的她放到娘的枕边。
他们都是为她的降生感到欣喜吧——即使他们的结合,没有被家里人祝福。
——
亲眼见过女子生产后,杨烟似乎又多了一层生命体验,她继续去钻研避子香。
正因对生命心存敬畏,总希望每个孩子的出生,都是被父母亲人珍重对待的。
而福田院里,那么多孩子,甚至不知爹娘是什么。
他们是蒲公英的一朵,只是因为那是个春天,就被风吹着天地间散落……
秋儿生过娃娃后,胡九雇了个妇人专门照料,他也就有了一点儿空闲。
杨烟请他去给毛驴如意把脉。
胡九却犯了难:“我只会给人看病呐。”
“你都能接生,还不能给驴子看看有没有孕?”杨烟才不管,他是神医他必须会啊。
胡九当真给如意看了看牙口,小毛驴一个冬天添膘不少。
又跟个神汉似的在毛驴脸上和肚子上摸来摸去,眼珠子一转:“有了!”
“当真有了?”杨烟蹦了老高,“不愧是我的如意宝贝!一击就中!”
胡九讪讪,他从游允明那儿听过如意的“战绩”,想着分明是火龙驹厉害么。
但刚高兴高兴,杨烟的嘴角又垂了下去,想到如意也要生小驴,不,小骡子,得多疼啊。
它那马爹,又那么个大块头。
她摸摸如意憨憨的脑袋,熊它:“如意,你可要遭老罪喽。瞧瞧,乐子就那么一回,却要苦哈哈做娘了,你傻不傻,亏不亏啊!”
真是头笨驴!
如意却乐得嘴巴一歪,也不管孩儿它爹根本是个不负责的,反正生下的小骡子,只是它的娃娃,是闻香轩的小骡驹。
杨烟心疼也心疼了,骂也骂了,还是殷殷勤勤地把毛驴姑奶奶伺候着。
从刘万里暖棚里买花时,顺便弄点鲜草,给如意养得皮毛柔软亮堂极了,这是后话。
而毛驴怀个孕要怀整整一年,真是比人还麻烦。
——
杨烟就这么忙忙叨叨,忙忙叨叨地忙到了二月。
然后在某个孤孤单单的黄昏突然意识到生活里缺了点什么。
她抓住甘姐儿问:“离上元节过去多久了?”
甘姐儿歪头,一副看二百五的表情。
又去问李年儿:“今儿是什么日子?”
“二月二,龙抬头呀。”李年儿随口应付,又去铺子里忙,不忘转头提醒,“今天别梳头啊,脸也不能洗。”
这是什么规矩?
杨烟琢磨,龙头节各地风俗竟这么不同,有的要饮春酒,有的要舞龙灯,有的要剪发剃头,竟还有不让人洗脸梳头的……
诶,不对不对。
她不是要问这个的。
杨烟跑到闻香轩门口,谭七仍然在破烂摊前守着。
“七爷,能问下王爷干啥去了吗?”
谭七摇了摇头:“好久没见到了。”
“是吧,过了正月十五,就没来。”
杨烟点了点头,回去铺子里,却有些心神不宁。
冷玉笙已半个来月没来找过她啊,连递个信也没有。
她还记得自己脑袋一热就捶了他那里一下,他立刻苦着脸躬身跳开。
楚歌吓得半死,慌地给他背了走。
……
杨烟坐不住了,也不管李年儿不允她洗脸,胡乱拿水撩了一把,头倒是真没梳,没心情。
她先去王府,罗管事对她客客气气的,说:“王爷去了军中,也半个月没回来了。”
又挑眉:“您都不清楚?”
这是跟殿下闹脾气了?
她立刻去了赤狐军军营,在大门牌坊底下焦灼地踱来踱去。
出来的却只有楚辞,也未穿白衣,一袭漆身铠甲。
她辨了半天,才猜出是楚辞而不是楚歌,毕竟太久没见了。
但她像看到救星一样,连忙牵起楚辞的袖子:“楚二哥,殿下还好么?”
楚辞温和地皱皱眉,这迟来的关心,真是比草还贱呐。
“哦,有点,嗯……”他支支吾吾起来。
“殿下怎么了?”杨烟神经高高挑起,“你说嘛。”
“没法说啊。”楚辞为难地摊了摊手,下一瞬杨烟靠近了他。
“是……有了隐疾?”压低声音问。
楚辞:……
看他忧虑着不说话,杨烟只觉脑袋里轰然一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