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恩」
“回陛下,是大理寺今日接到移交报案,京城一青楼出了敌国奸细,如今一女已自戕,另有一对男女外逃。大理寺卿不敢擅自决断,遂上报。”晏渚起身慢悠悠道。
冷玉笙思忖,以惟春阁做切口,果然是老狐狸。
那是唯一没经他手的一环,泄密一事推到青楼老鸨身上,便找不着自己身边任何眼线了。
晏渚又转向仲义,质问: “侯爷,你的职责既是守卫朔北,怎容得敌国奸细入京在眼皮子底下接头?”
仲义闻声放下筷子,却没立即答话。
冷玉笙也不敢言语,只暗自猜测,晏渚究竟知道多少,知道昨天西辽人混进宫吗?还是只知惟春阁一茬?
既说是“接头”,那大概不知宫中行刺一事,毕竟还未付诸行动,甚至连“刺客”都算不上。
他略略放心了些,见仲义淡淡开口:“是仲某之过。”
冷玉笙咬了咬下唇,强忍着心中的不高兴。
晏渚继续说了下去: “外逃男女尚未到案,臣恳请派兵向京城周围沿路继续搜捕。”
“自戕女子身上携有入宫令牌,朝堂定有内应,多半在军中。但其容貌已毁,查不到身份,臣已命曝尸街头,以示惩戒!”
一口气讲完,他拿眼神瞟了瞟仲义,又瞟了瞟张訏。
“好一个军中!”张訏忽地驳斥,“晏相是点谁呢?侯爷还是本相?”
晏渚却没理会他,匆匆离开桌子站到殿中,躬身向昭安帝道:“陛下,臣已派画员去青楼,找寻见过女子生前模样的人,为其造像。届时镇北军中和枢密府里,都找人来认认,定能揪出内应。”
张訏气焰立刻消了下去,被噎到般不再说话。
冷玉笙按耐不住了,手里转着酒杯开口:“为何不连带着丞相府里也问问?您手下六部京畿官员也有数百。”
晏渚迅速回眸以白眼瞟了下他。
“韩泠,你说谁呢?”韩熠拿酒杯点了点桌子,也不爽。
“泠儿闭嘴!”昭安帝止住冷玉笙的挑衅,又转向韩熠,“太子也莫要妄言!”
张訏嘴角微微抽动,右手食指拇指捏着不经意做了个弹球的动作——兄弟生罅,皇帝自己家务事都搞不清爽,还要管别人家。
昭安帝脸色也一红一白的,还是整了整袖子,笑道:“晏公莫急。这事儿昨日镇北侯已向朕禀报过了,说来还是泠儿忙碌一天揪出的西辽奸细。为了不扰太子大婚的喜庆,朕暂时给压了下来。”
“瞧瞧,朕不是还好好的?”
竟早交代了?晏渚眼眸变了变,斜睨一眼仲义,感觉被摆了一道。
仲义仍然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酒杯。
昭安帝便嘱晏渚回去落座:“暗流常在,敌在暗朕在明,镇北侯难免有疏忽。晏公操劳国事,还要亲自过问此事,更辛苦。张枢相费心天下兵马,也是朕的依仗。朕离不开你们啊!”
“有你们在,朕放心。”昭安帝表明态度,向众人举酒,“熠儿、泠儿,这都是朝堂肱骨,你们皆当以礼敬之,快多敬几杯!”
韩熠和冷玉笙只能恭敬起身向三人敬酒。
“既没酿出灾祸,这事算过去了。在逃犯继续追,画像造好了可在京城悬赏,结果私底下通传给朕就好。”
“但无论结果如何,朕都不再追究。”昭安帝转圜道,“朕始终希望诸位团结一心为朝堂,不要心生罅隙才好。”
现场几人都长舒一口气。
冷玉笙偷偷瞧了昭安帝几眼,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本以为是鸿门宴问罪的,怎倒成了施恩宴?
也许昭安帝试探一圈,觉出内情复杂,不如装糊涂,做个好人?
但到底要握些把柄在手里,画像京中悬赏,无论有没有结果,结果是什么,都不重要,就是让人猜想。
这招是笼络,也是敲打,出了这种事还能既往不咎,可是天大的恩典。
冷玉笙终于想明白了,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果然,昭安帝又一个儿子一个儿子地安抚。
“泠儿这回又立了功,朕先给你提一级好了,等筑城归来再另行封赏。”
“太子既已成家,朕把你交给晏公,叫岳丈安排你轮值六部,学习处理各项政事,之后再授官职。国丈可要好好照应朕这不省心的儿子!”
冷玉笙和韩熠起身谢恩,晏渚终于也心情大好,立刻应承。
气氛刚刚融洽些,马抚青却来禀报,吏部尚书萧叶山求见。
-
昭安帝嘴角不露声色地挑了挑,半笑半不笑地问:“萧卿来凑什么热闹?朕还给不给他加双筷子?”
马抚青又附耳说了什么,帝王手中筷子便一撂:“朕本不想再管这事儿,竟有人给曝尸女子收了尸,看来不想管也得管管了。”
这句话叫刚刚神经放松的几人迅速又绷紧了弦。
一惊一乍的,张訏感觉自己心脏快要支撑不住,身后带的家丁迅速从袖中小盒摸了丸药递给他。
冷玉笙也惊诧,竟真有胆大的敢去收尸?
晏渚和韩熠只等着看热闹。
萧叶山匆匆忙忙入殿磕头,自然没心思吃什么宴席,只恳请帝王饶过自己孩儿。
“是犬子一时糊涂替人出头,才误入大理寺。”
萧叶山知道曝尸一事用意,听说萧玉何管的闲事竟是这档子,气得直要吐血。
管什么不好,偏偏管那通敌卖国罪名的,万一圣上心情不好搞牵连,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思虑片晌,连大理寺他都懒得去了,直接入宫。
此刻汗水流了一背,他忐忑在等帝王一个通融。
昭安帝却唯恐场面不够乱似的,道:“是吗?那将令郎传来问问吧。”
“刚巧诸卿都在,有个见证,朕亲自审一审,也给大家个满意交代,免得再起争执。”
他环视众人一圈。
——
“阿嚏!”大理寺狱中,萧玉何打了个喷嚏,拧了拧鼻子。
“我也没怎么淋雨啊,竟还受了寒?”他喃喃。
杨烟见他上身只剩件白色里衣,忙要脱衣服:“萧大哥,我把袍衫还你吧,你别冻着。”
萧玉何却紧了紧她披的袍子:“说什么呢?你可给我穿好喽,一个没出阁的姑娘,还能随随便便露身子的?”
杨烟抿了抿唇没说话,萧玉何偷瞧着她,心思却又跑了。
想起雨中看到的一幕,女子抹胸湿透了紧贴身体,勾勒出的形状叫他不敢直视。
此刻见她湿答答的长发贴着脸颊,一双眸子似汪着水波,这张脸便分外惹人怜爱。
他竟然觉得很高兴。
高兴能和这姑娘单独关在一处,在只有他们两个的地方。
将二人带回审问时,大理寺吏员核对了萧玉何身份,便不敢贸然审讯了,只得派人层层去请示,暂时将他们收押进一处牢房。
杨烟抱膝坐到一旁草席上,此刻只担心琳琅有没有被收敛走。
“想什么呢?”萧玉何坐到她身边。
杨烟摇了摇头,道谢:“谢谢你萧大哥。”
“嗨。”萧玉何抚了抚后脑勺,“之前欠你的一巴掌总得还,都说做你大哥了,也总得护着妹妹吧。”
“可你随我到这儿来,你父亲知道了会不高兴。”杨烟端了端下巴,很难想象萧尚书脸上的表情。
“我叫他不高兴的地方可多了去了。如今妹妹离家,他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倒看看他舍不舍得让我受欺负。”
萧玉何无所谓地打哈哈,上回杨烟开导了他,他现在反而不忧心那些有的没的了。
杨烟“噗嗤”一声笑了,忽想起件事,起身向他作揖道谢:“一直没来得及说,多谢之前送我的短剑,待我寻着适配你的物件儿,便回礼给你!”
萧玉何脸红得更透,那礼物……本是拿来向她表明心意的,现在想起来还怪尴尬。
“阿嫣……你真跟吴王在一块了?”他小心翼翼试探,总归想听她亲口对他讲。
杨烟两边脸颊也各泛上一朵红云,她竟莫名想到昨儿夜里。
“晤。”她点了点头,坦然回答,“我们彼此倾心。”
“你是看上了他有权有势?所以连……”明明是亲眼目睹过的事情,萧玉何却不知为何有些羞恼,拐弯抹角感叹,“……连状元郎你都不要?”
“嗯?”杨烟抬眸看他,有些莫名其妙。
萧玉何立刻起身,将牢房上下左右乱打量一通,自顾自把话圆了:“你不是这种人,我知道。”
知道你还问?杨烟有些忍俊不禁,在这边自问自答做什么。
“哎呀,不说这个了。”萧玉何臊到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能逃跑,来来回回在这一亩三分地走动着,“你说,他们会怎么处置咱?”
杨烟思索片刻:“也许,待会儿就会把你放走,我再受审。”
“那不行,要走一起走,要受审也一起。我萧觅知是那种人吗?岂能把一个女子留这儿?”萧玉何说得洒洒脱脱。
神情一瞬又严肃起来:“阿嫣,别怕,刀山火海我定陪着你。”
就在当下,就在此刻。
杨烟抬头瞧了瞧牢房顶上的一处小窗,外头雨已经止住,有午后的阳光照进来,在墙上映出块亮斑。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这样的时刻也不知到底遇着过多少回。
可连皇后和帝王她都独自面对过,已经什么都不会恐惧了。只要还有一点儿“义”的抓手,就要努力去搏一搏。
但之前都是别人来找她麻烦,这回却是她自找的。
也还是第一次,有人非要陪着她一起面对。
她感激地望了萧玉何一眼,碰巧和他盯着她的热切目光撞在一起。
两人皆迅速把脸撇走躲开。
杨烟正手指抠着裙边发呆,恍然听到有人往牢房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