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敛」
可男人话音刚落,还不等去摸摸小娘子的手,眼前女子已像风一般立刻没了影。
杨烟跑得比别人都快,心里浮出某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南城门下贴着曝尸告示——无名青楼女子曝尸三日惩戒,无人收尸便丢乱葬岗。
只有弥天大罪才会“曝尸”,但告示上什么都没写。
热辣辣的阳光下,女子赤裸的尸体被弃置在一张破苇子席上,任人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围观。
大暑天里,杨烟却感觉脚步都是凉颤,她握紧拳头慢慢挤进人群,靠近了泥土地上孤零零躺着的人。
却还没失了人样,虽然面目狰狞,身体起了瘢痕,沾了泥土,还是那么白的身体。
才不到一天,尸体已经有了异味,有苍蝇嗡嗡绕着飞。
人们捂着鼻子还要凑过去观瞻,一些男人甚至只是为了看女人裸体——哪怕是这种让人惊心肉跳的。
但待猎奇过,看过那划花过没人样的脸,又怕到神情扭曲,总会吐上一口,丢点石块烂菜叶过去,好像极恶心似的,再避之不及地逃离。
一只野狗从层层的腿中钻进来,欢快地嗅了嗅,一口咬住了女子的手,一股刺鼻味道迅速冲出。
人们这才被吓到,纷纷让开一条小道,看着野狗叼着一根指头跑远。
知道琳琅不想叫别人认出来她,昨日杨烟一直假装不认识,可现在她后悔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黑黢黢的野狗带了女子的一部分走,感觉有什么堵到了自己嗓子眼。
都言“人死为大”,即便死刑犯杀头后也会有人给收敛,只有罪行滔天的才会被弃市或曝尸,任人唾弃踩踏,任野狗分食。
而这样罪名不明地被曝尸,只有一个可能——尸体是个饵。
定有人暗中观察有没有人来收尸,再来确认尸体的身份。
可怜那个姑娘,即使离开了,还要被人侮辱利用。
看到眼前的光景,杨烟后悔了。
张氏明摆着要牺牲她,如牺牲微不足道的毫末,怎会有人来?
除了自己,谁还记得她是谁呢?若不是惟春阁恰巧遇见她,自己又会撞破胡易和西辽人交易?此刻会不会真要天下缟素?
而王座上那个帝王,作为一个人的性命,真的比普通人的更高贵吗?
杨烟一直握紧的拳头松开了,陷入无尽自责,除了自己,还有谁能将这一把无依的破碎收拢埋葬?
明明知道有圈套,她也只能踏进去,要给这女子身后留个体面。
她伏到了女子身上,扒拉开僵硬身体上的烂菜叶子和石头土块,又拿帕子仔细擦净身上的痰液。
“这……” 围观的人惊愕不堪,反而更想吐了,但又好奇这姑娘是个什么来头,退远一步却还在偷偷摸摸地瞧。
“竟真有人来给破相的小姐收尸了啊!”刚到的人问向周围。
“这个女人定然也是一伙的,看起来也像窑子里的,一看也不是好东西。”一人对着杨烟的后背指指点点。
另一人啐他: “可这模样你敢去收么?小姐都比你胆子大。”
议论纷纷着,人们反而对活着的这个姑娘更好奇了。
-
上天好像懂人的心情似的,突然就阴沉下来,随着一声响雷,暴雨倾盆而落。
猝不及防的雷声“轰”地就将人群打了散,夏日雷雨人们见怪不怪,转眼如鸟兽散,去城门下找地方避雨了。
只有那个姑娘还在雨中费力地在尸体上擦洗着。
远远地,隔着混沌不清的雨帘,人们目光却渐渐转为惊愕。
只见杨烟摘了腰带,褪了湿透的粉色长外衫,披到女子裸身上,盖住了脸庞,将她的头发捋平整,连带身体裹起,又用腰带捆紧。
转眼间,那个旁若无人忙碌着的姑娘只剩下抹胸襦裙,在众目睽睽下裸露了肩膀和胳膊。
浑身湿漉漉的,发丝已经贴到肩膀和脖子上。
一些男人已经避走离开,更多的正小心翼翼在雨中偷窥。
但杨烟无知无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心中只想着,要带琳琅走。
刚刚将苇席卷起包裹好,突然一把长枪抵到了她的脖子上。
——
午时一刻,冷玉笙进宫赴宴,入大殿中一看,心想这算哪门子家宴?
不止昭安帝和皇后,太子太子妃,连宰相晏渚、镇北侯仲义和枢密使张訏都在,后边还有两个刚满十五的不太相熟的皇弟和他们母妃。
也没有歌舞伴奏,一屋子的死气沉沉,简直是鸿门宴。
他向众人施礼后入座,刚好坐在仲义对面。
仲义瞥了瞥晏渚,向他使了个眼色,是战场上打的暗语,意思是,没瞒住。
冷玉笙忽就有冷汗滴落,连忙去寻昭安帝脸上的表情。
帝王端坐正中,神色如常,笑着开始祝酒。
“难得和几位爱卿凑一起聚聚吃顿便饭。熠儿既成了亲,朕和晏公便结成亲家,还望晏公继续为朝堂鞠躬尽瘁。镇北侯难得回京,又是国舅。至于张卿——”
昭安帝顿了顿,举起酒杯:“刚巧朕有事找他,今天没外人,诸位尽兴。”
众人跟着举杯,然后就是扯些官员家长里短的闲话,皇上和皇后轮番叮嘱太子太子妃夫唱妇随,琴瑟和鸣。
冷玉笙却吃得忐忑,总觉得父亲虽然笑着,脸上却似蒙了一层薄冰。
他左右逡巡,发现张訏虽面露微笑,但在夹一粒花生米时竟没夹住。
花生米弹落下来,鲜明地掉到中间的空地上。
韩熠嘴角抽了抽,差点笑出声,被晏云缨扯了扯袖子提醒,又夹了一筷子鱼脍送到他口里。
“爱卿可有心事?”昭安帝眉毛突挑。
“回圣上,到底年纪大些了,手上气力差点。”张訏立刻起身作揖认错。
“无妨,夹不住别硬夹。”昭安帝笑意更深,“叫宫女给卿夹菜。”
手一挥,就过来个侍女给他布菜。
张訏只能再低头谢恩。
马抚青悄悄从殿外进来,向昭安帝附耳言了几句。
昭安帝脸上的薄冰倏然散了,却又瞬间凝到一起成了冰凌,连装也不装了。
皇后立刻以赏傀儡戏吃果酪的名义带女眷和少年出了殿。
殿中只剩了漩涡中心的几个男人。
更像鸿门宴了。
忽然一声闷雷就似在头顶炸响,殿内瞬间昏暗,冷玉笙凝神望向殿外。
骤雨已噼里啪啦打落到屋檐上。
内侍提了灯笼来殿内点灯,烛火慢慢跃起,照亮了几张人脸,皆是半明半暗。
“晏公可有话说?”昭安帝开了话头。
——
暴雨中杨烟抬起头来,已经有数名禁军围了她一圈。
“你认识这个人?”为首持长枪的禁军面色铁青。
脖子上被架着枪头,杨烟却站了起来,故作冷漠地摇了摇头:“不认识。”
隔着震响的雨声,男人没听清,提高声音问:“你说什么?从实招来!”
然后枪头倒转,向她腿弯打了一下,杨烟踉跄打了个趔趄,却愣是支撑着没跪倒。
她又坚决地摇了摇头,大声回答:“我不认识!”
“嘴硬!不认识,你还来收尸?”禁军作势又拿枪头抵住她胸口叫她转身走,“到大理寺再说!”
“你们把她好好葬了,我才跟你们走。”杨烟盯着着皮甲的军人一字一字缓慢道,“否则我就咬舌自尽,叫你们没法交差!”
“哈哈哈!”四周禁军互相对视,挤眉弄眼笑了起来,“你死不死与我们何干?你死了也把你扒光喽搁这儿一起日晒雨淋!”
打头的禁军揉了揉眼睛,抹干净眼上蒙的雨,仔细审视她一眼。
枪头不安分地挑了挑她淋湿的抹胸,流连着去寻胸前的景致。
杨烟立刻后退一步,胳膊抱住胸口,瞪着他:“你要拿人便拿,这是做什么?我跟你走可以,把她好好葬了。”
禁军眉眼一眯啐到:“小娘们,由得了你?”
说着手就向她肩膀摸了来。
-
刚刚抱胳膊的空,杨烟已从腰间摸出个弹丸,刚想打出去,却听身后传来一声高喝:“住手!”
一把未出鞘的剑忽地就打了男人手一下,吓得禁军胳膊一缩。
身后有人勒住了马。
杨烟回头,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才看清一个高大身影已从马上跃下,凌空跳进禁军围住的圈子,护到她身前来。
一把油伞撑到了她的头顶。
“萧大哥!”杨烟眼眸一亮。
萧玉何却把伞把递给她,迅速脱下自己的绿官袍外衫“唰”地罩到了她身上。
夏季雨水多,他本带着随从沿着栖凤湖及城外支流巡河,检视防汛工事。
忙完后回城路过南门,看这边人越聚越多,便也去看了告示。
不曾想突然落雨,他本想再回堤坝瞧瞧,转身就见人群陆续散开了。
中间只有个衣不蔽体的女子淋着雨在擦拭包裹尸体,然后一队禁军围了上来。
等女子站起身,他才看清楚是谁。
“你们是谁的人?拿人可有命令?”萧玉何质问皮甲禁军。
“不过八九品小官,你又是哪个衙门不知天高地厚的?”禁军瞧了瞧那绿色袍衫,还有点看不起,“倒跑来雨里怜香惜玉了?”
又有名士兵扛了数把伞过来,一人一把的撑起。
“头儿,怕他也是同伙。”一名大头兵向前道,不忘谄媚地给领头禁军举伞。
禁军笑了笑,拿长枪点了点地,又道:“咱们乃禁卫军步兵司兵将,护的就是京城,奉的是皇命。你又奉的谁的命?”
这话显然,话里有话。
杨烟却猛然心惊,奉皇命么?圣上已经知道西辽奸细的事了?
萧玉何抱了抱拳:“在下水部巡河吏员,只为路见不平而已。你们堂堂国之重兵,竟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男人!”
杨烟扯了扯萧玉何的胳膊,轻道:“萧大哥,你就别掺和了。”
她寻思既是圣命,那指定要押她审问的,早晚能见到韩泠,她不至于真被曝尸。
但萧玉何却抬手揽了她一下:“要拿她,先拿我好了!”
杨烟无奈地皱了皱眉,真是不嫌事大啊。
萧玉何又嘱咐随从:“速速去府里禀报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