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玉碎
作者:然不知秋   聆凤吟最新章节     
    “我求你?”叶倾冉唇角翕动,敛眉喃喃道,“司公子没有说大话?伸手能伸到大理寺的大牢?”
    司晏低笑起来,抬起手放在鼻尖捂着嘴,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他的下唇,他慵懒地抬眸淡淡看向叶倾冉,轻声绵长道:“这回换做叶小姐欠我人情了。”
    明月高悬,树丛中一片虫鸣,夜里没有一丝风,黑暗的巷子深处亮起明灯,与天上的星辰一般遥远。
    地牢入口狭窄,仅能容许一个成年男子通行。漆黑的门半掩着,门缝里只能看见一条幽暗的通道下到地下,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外面的气温热的皮肤出汗,可是一进入地牢后叶倾冉的脊背发凉,里面的空气潮湿,阴冷的风不知道从哪里刮来,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鼻尖萦绕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酸臭的气息令叶倾冉眉头一皱,前头引路的人似乎对这个味道见怪不怪了。
    在经过一处大牢时,叶倾冉明显闻见了某种肉类腐烂的味道,有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一动不动趴在里面。她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冲动屏息凝神,手臂上的肌肉线条绷紧,牙关紧咬不敢发出声音。
    前面的人又走了两步停下脚步,他缓缓回头,木然的表情丝毫没有温度,在这个昏暗无光的大牢里面如死水。他两眼僵直地看着叶倾冉,嘴巴仿佛没动,声音飘忽不定:“前面就是死牢,我在外面吹哨立马就要出来。”
    叶倾冉点了点头,抓紧黑色斗篷披肩,将脸埋在阴影之下。
    那人离去时嘴里嘟嘟囔囔着:“别人都避之不及,这会儿竟然还有来看叛国罪的。”
    脚步声渐行渐远,冷冷的阴风在面上磨刀一般尖利,叶倾冉往前直行,她的眼眸里倒映出点点灯火,眼底的光徐徐跳跃。整个大牢里,除了偶尔发出铁链拖地的声音就剩她的脚步声。叶倾冉一袭黑色斗篷融入暗无天日的地牢,身影犹如鬼魅。
    一进入死牢,四面八方涌来一股窒息的压迫感。整个四周伸手不见五指,除了黑还是黑。叶倾冉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着死牢里的动静。没有动静。这里就像是无人的深渊,在这片黑暗之下埋藏着无数白骨疯狂的呐喊和嘶吼。可是没人能听到。
    在这样一个弥漫死亡气息的地方待了两天,苻荣怕不怕?
    叶倾冉手里提着一盏灯,微弱的光芒不如草间的萤火。她步步沉稳,直到停驻在一个低矮的牢房前。
    里面的人慢慢睁开眼,极度安静的环境和无穷无尽的黑暗让苻荣神经衰弱,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过去,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竟然升起一抹亮光。
    他最先颤抖的是双腿,紧接着是他的背,苻荣张了张嘴,半天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他的嗓子沙哑的不像话:“是谁?”
    苻荣不敢靠过去,他眯起眼被灯光刺痛,眼睛里泪水直流。
    牢房外的人伫立不动,低垂着眼不说话。这里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表情,她揪着一颗心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片死寂,压抑的氛围被苻荣的肚子叫声给打破。叶倾冉慢慢抬起脸,微光打在她的左脸,冷眸中寒光闪烁不定,凝眉结霜。
    “苻荣,是我。”她用轻的不能再轻的口吻说话,仿佛是沙漠里昏迷前的一丝幻觉,让人分不清真假。
    被叫之人瞳孔放大,眸色一震,他瞠目结舌道:“你……叶姑娘?”
    “叶姑娘,你不是——”
    叶倾冉摘下斗篷的帽子,将灯笼高高提起,迷离的光线映照出她昳丽的容颜。
    她的双眉之间挂上淡淡的疼惜之色,她看不见苻荣,可是他这样的人竟然在大牢里饿肚子,叶倾冉心上就像是压上一块巨石,沉闷的让她喘不上气来。
    “我无心解释那么多。苻荣,我带你出去。时间不多,你跟我走。”她的手握住重栅,木头的粗糙让她的手险些被割破。
    短暂的沉默过后,叶倾冉没有迎接来苻荣的欣喜与应允,他不说话。
    他拒绝了。
    叶倾冉抓紧了木栅栏,急切地道:“苻荣,有什么疑虑过后再谈可以吗?我时间不多,你先出来,我有钥匙。”
    “有钥匙又如何?”苻荣冷不丁问,他的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我走了,大理寺便不会追究了吗?”
    他半坐起来,整张脸在黑暗的笼罩下,坚毅硬朗的线条绷紧,喉结上下滚动。
    叶倾冉放下灯笼,光彩照人的面容又重新隐没于漆黑之中。她不紧不慢地说:“你放心,不用有后顾之忧。外面有人替你,也不用担心会暴露,替你的人能与你丝毫不差。”
    里面传来起身的动静,苻荣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的手臂脱垂,看上去身体羸弱。不等叶倾冉说话,他站在三尺之外隔着虚无的光影望向她。
    “我怎么走?”苻荣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
    叶倾冉以为他想通了,舒了一口气道:“我要去往北狄,你跟着我一起。我知道你们是被冤枉的——”
    话音未落,她被苻荣打断。
    “我怎么走?我不走。”他笑了起来,沙哑的声线好像枯叶凋零,“叶姑娘知道我是谁吗?”
    叶倾冉眼眸骤然一缩,她的表情冷了下来,一字一句生硬地问:“我能救你,你不愿意走?你是谁?你现在是个死囚。”
    苻荣大笑,也许他笑出了眼泪,因为叶倾冉听见他哽咽的声音。地牢的阴风裹挟着潮湿的凉意,死亡的哀悼钟声被敲响。
    叶倾冉愣在原地,心口发涩,她静静地看着模糊不清的高大身影,眼前浮现出初见苻荣时桀骜狂狷的少年意气。
    苻荣仰面笑着,动作太大牵扯到手腕上疼的发紧的手铐。他修长的眼眸沉静下来,漆黑发亮的眼睛好像夜空里闪耀的星辰,他的眼珠好像黑曜石一般,闪烁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光辉。
    苻荣道:“我苻荣生来便是骄子,母亲是功臣之遗孤,父亲是平阳王。我的一切荣华富贵与平阳王府唇亡齿寒,覆巢之下无完卵。”
    “叶姑娘可能不知道,左国公并非我的外公。我娘是左国公亲大哥,皇上未登基之前五王之乱那场朝斗中我外公牺牲,左国公可怜我娘便收下膝下视为己出。”
    叶倾冉道:“左国公没有保你们。可是我,我可以帮你。真的,我愿意帮你。我能让你活下来。”
    又是一阵嗤笑声。苻荣依旧立在那里,他的身后是无穷的黑暗,而他面前,只要他再往前走三尺,微弱的灯光便能照亮他的前方。
    他深吸一口气,不咸不淡地说:“呵呵呵呵——我苻荣这辈子什么富贵没享受过?你以为,给我一条命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叶姑娘,我给不了你什么了。你不必再说,我不会逃。我是年少风流的纨绔子弟,好鲜衣,好烟火,好华灯,好骏马,好美食,好花鸟,珍馐琼酒千金裘的日子我过惯了,你让我苻荣改头换面隐姓埋名,苟且偷生?我是平阳王世子,左国公名义上的嫡孙,是不可一世的苻荣。死有何惧?我磊落坦荡,甘愿与父母亲族共赴九泉。”
    叶倾冉语气一冷,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可你知道你们通敌叛国之罪要受什么吗?”
    “哈哈哈,最坏不就是凌迟吗?我还会怕这些?我只是恨,怎么当初不杀了那贱人。叶姑娘,我求你,看在我被你哄骗这么多次的份上,你帮我做一件事好不好?”苻荣的语尾发着颤音。
    叶倾冉没有细想他的话,忙不迭问他:“什么事?你说。”
    苻荣沉吟须臾,恨恨道:“帮我杀了李喻。”
    谁是李喻?
    叶倾冉再次抓紧木栅栏,脑海里闪过一张冷冰冰的脸,她睁大了双眼一脸茫然道:“住在月桂林园上的那个人?他……是他陷害的?他为什么要陷害你们!”
    “叶姑娘,你上回和我说酿了青梅酒,真的很可惜,苻荣喝不上了。”苻荣的语气低落,满是说不出来的难过。
    他没有回答叶倾冉的问题,反而在说一件小事。
    他的反应过于异常。叶倾冉敏锐地捕捉到苻荣话语里难以捉摸的点。
    她沉声问:“苻荣,你何时知道的?”
    叶倾冉松了手,不再抓着牢门的木栅栏,她将灯置于腰下,光亮忽明忽灭。
    她的语调乏力:“对不起。你刚才是不是怪我。我那时的无心之举,竟然害了你。”
    苻荣垂下头,他宽厚的臂膀微微颤动,半天才平定下来。他勾起唇角,佯装无所谓:“我曾经问过叶姑娘还有什么惊喜没告诉我。今日方能确定,你救我要偷梁换柱,换来的人怎么能确保与我毫无区别呢?对于你来说,会和假扮赫连攸一样简单。”
    叶倾冉敛眉道:“苻荣,你怪我那次无心救了李喻对吗?假如他被冻死——”
    “叶姑娘,这事没有假如。已经过去的事不应该被囿于各种假如。李喻怎么可能死?他那手段无非是演给我那个色令智昏的父亲看的。你不必自责。我父亲为了霸占李喻,杀了他全家还有未婚妻的全家。如今被他捧在心上蛰伏多年的毒蛇给反咬了一口,怕是心碎了一地,比凌迟还痛苦。”苻荣这般说着,像是在给叶倾冉讲述别人的故事。
    大牢深处隐约听到一声哨响。
    时间到了。
    叶倾冉攥起拳头,低头看着光亮,她的喉咙溢出干涩的笑,郑重其事地问:“你真想好了?如果你想活,我带你去北狄。在那里有无数骏马,北狄游牧民族的衣服也是鲜亮绚丽……”
    “叶姑娘,我不走。多谢你。你——内城只有一处宅院附近种满青梅。”苻荣的视线灼灼,滚烫的目光即便隔得远远的也像是利剑一般令叶倾冉身形一晃。
    “我意识到的时候,十分高兴。其实我,第一次见叶姑娘的时候便觉得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叶姑娘那一次身着一袭红衣,倾城容貌也不过如此了。”
    “叶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穿红色吗?是因为血!我要记得满地的鲜血,血是红色的,恨也是。我娘死的那一天,她以头抢地,额头上的血滴落在雪面上,白色的雪被滚烫的热血融化掉,雪水混着血水渗进泥土里。可是我父亲就那样冷冷地站在原地!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娘的血一点一点流干!他就连一丝同情的动容表情也没有!眼睛里透露出解脱的光彩,他等这一天很久了!那时我三四岁,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残忍的笑容,他说我娘给他生了个儿子就没用了,他强忍着恶心和我娘虚与委蛇这么久,他无时无刻不想要我娘从他眼前消失!他竟然因为我娘撞破他和一个下人行着苟且之事就逼死她!我娘当时还怀着身孕!”
    苻荣越说越癫狂,声音不住的发抖:“天道好轮回,他也被人辜负,他的行径为人所不齿,他该死,他被千刀万剐是罪有应得,幸好……幸好我不跟他一样。”
    叶倾冉哑然,她将灯笼高高提起,灯光照亮她深邃的眉眼。她哽住,唇角不停地嚅动。
    哨声又响了。叶倾冉突然心慌,她的眼角泛潮,语无伦次地说:“你看看我,我是叶倾冉,我没有表兄。我不是大楚人,我也不是北狄人,我要走了,我坑你的那套三进院真的很好,前几日我埋了一坛梅子酒下去。我一定会帮你报仇,那个李喻我一定不会放过他。苻荣,你真的不想活了吗?”
    万籁俱寂,四周死水一般的平静。
    苻荣面带微笑,叶倾冉脸上的担忧和痛苦他看的一清二楚。他哑着嗓子说:“叶姑娘,谢谢你来。苻荣还有一个要求,若是凌迟处死,请你一定不要看。你别记恨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是天之娇子地之金枝,即便能活命,若是流放为奴发配到偏远苦寒之所,苻荣宁死不辱。”
    “叶姑娘,是朝廷要我的命。”
    第三次哨响了。
    地牢前地面上留着一盏灯,盈盈亮光在天明前燃尽。
    四更天的时候,叶倾冉回到了住所,尧一脸铁青地瞪着她。旁边还坐着个人。
    司晏自奕,黑子和白子局势紧张,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尧沉声道:“你去哪了?你和他怎么认识?”他朝着叶倾冉皱起眉,有点凶巴巴地问,“你去杀人了?脸色这么差。”
    叶倾冉半眯着眼,努力勾唇,结果笑的比哭还难看。她凌厉的眼神扫过司晏,语气不善道:“司公子怎么还在?”
    司晏道:“这里是我家,我怎么不能在?”
    “托某人的福,上京这几日查的紧。”
    叶倾冉懒得说话,她正要往外面走,却打眼到桌子上的一碗面条。
    尧没好气地骂了她一句:“臭丫头,我昨晚亲自下厨给你煮的长寿面,等回来你人就不见了,你到底做什么去了?和你那个哥哥告别?”
    叶倾冉本想要夸一下尧竟然还记得自己生辰,结果听到最后一句话是一整个翻脸。
    “睡觉了,明天别叫我。”她困意来袭,全身无力,脚步浮空地摔门而去。
    尧的脸色微变,有些担忧,阿满这是要回去哭了。他眼神犀利地瞥了一眼一旁云淡风轻的司晏,不冷不热地说:“你可以走了。”
    司晏淡淡看他,慢悠悠道:“她给你写了信,说是收到信之后便不要来上京了。我相信我们司氏邮驿的速度没这么慢。”
    尧抬起眼皮挑眉道:“司氏管的也太宽了。偷窥他人的信件,君子耻之。”
    “我对她感兴趣,她不算他人。”司晏笑了笑,表情突然阴沉下来,“还有谁知道她的来历?你们都不忌惮南疆?据我所知,已经有人在查了。”
    门外虫鸣唧唧,夜深人静时,悲伤犹如潮水般汹涌,黑夜如流水刺骨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