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战前苟政反复同他的将领与部卒们强调的,此次郿县之战的结果,决定的是整个雍秦的归属,影响的是整个关西地区的局势走向。
当苟政在面对司马勋统帅的梁州晋军,取得了一场堪称完胜的胜利之后,整个关西,至少在接下来不短的一段时间内,将没有任何势力可以挑战他,包括凉州张氏。
只不过,苟政这个始终自我标榜的“大晋忠臣”,通过对晋军的一场战争,来奠定这种格局与地位,多少显得有些魔幻,但这就是当前的世道。
而取得如此一场辉煌的酣畅淋漓的大捷之后,一场盛大的庆功活动,是不可避免的。从初八到初九夜,苟政下令,于郿县城内外的苟军驻地、营垒间,进行了一日两夜的犒军活动。
从这一刻开始,苟政便打心里感谢司马勋,包括早就已经臭掉的好畤徐磋,正因为他们不辞辛苦,送来的大量粮食、物资,包括酒肉,让苟政能够相对大方地、富余地进行赏兵劳军。
郿县城内外,各部苟军将士的欢呼与庆祝声背后,有这些敌人的一份沉甸甸的贡献。
密集的灯烛将县堂照得透亮,苟军的高级将校们齐聚一堂,放肆高呼,开怀痛饮,苟政“解了禁”,让大伙儿尽兴而归。
对这些将领来说,自没什么好客气的,就像松了紧箍咒一般,肆意、纵情,也正是这种犒军的喜悦时刻,才能放下一些平日里的顾忌。
看得出来,所有人都很高兴,这一仗,或多或少,几乎所有人都捞到了战功。
当然,目前的苟军,在对军功的评定上,还没有一套严密的、完善的制度体系,但都不妨碍他们的兴奋,战前苟政同样把期待给他们拉满了,别的且不说,就晋军渭南大营缴获的那些物资、军械、财货,就足以让人眼馋了。
评定功劳,分配战利品,是一件复杂且麻烦的事,稍微不慎,就可能引发对公平的不满。但同样的,这也是权力的一种体现,只是操作的人需要足够的能力与权威,而如今的苟政,显然已经充分具备了。
因此,在苟军发迹以来由苟政制定的那套粗浅的战功评价及战利品分配规则的基础上,苟政打算借此机会,进行更全面、细致的升级完善。
此战之后,苟军向关中深处进军,全面掌控雍秦,已经是一件不可阻挡的事情了。而制度建设,是一个军政集团走向成熟的标志,在这方面,苟政有很多想法。
当然,参与庆功的将领们,他们自不会考虑那么深入与细致,他们只知道自己立了功,需要得到奖赏与犒劳,而苟政会允诺兑现,就已经足够了。
而在堂间,从叫嚣声音的大小,便可大致判断出,此战诸将的功劳大小了。苟须算是扬眉吐气,他在晋军的僵持之中,表现得很是果敢与勇猛,连续作战,功勋颇著,一个月前在长安刺史府堂间被弓蚝暴打而丢失的颜面,算是在战场上挽回了。
至于弓蚝,以其骁勇善战,追逐斩获甚多,得到了苟政的特殊待遇。此君也是喝高了,在苟政敬酒之时,竟大胆与之勾肩搭背,在众将起哄之下,硬是让苟政多喝了一酒,方才罢休。
对此,苟政显得很宽容,只是哈哈大笑,融入其间。满堂的笑语中,战前笼罩在苟军将士们头上的阴云,随着这场战役的落幕,也彻底消散了。
这一仗,打出的是真正属于苟氏集团,或者说苟氏政权真正的一条通天之途,虽然碍于各种低调谨慎的考量,在苟政心里,这一仗来得有些早了......
但显然,如今苟政是想低调也不可能了,抑或说,从他西进关中、入主长安之后,就不可能再像当初在河东的时候那样,猥琐发育,积蓄实力。
再者,河东时期又何曾真正消停安定过,并州、羯赵,张平、冉闵,何曾给他心无旁骛的机会,还不是一路打拼,方才勉强挣得一丝发展的空间。
这一仗,倒也把苟政打醒了,把他从快钻到“利用晋朝大义”的牛角尖中给打了出来,把他的思想给打正了。
火热的气氛中,还有比苟须、弓蚝更上头的,或者也不能单纯用上头形容。只见如潮喧声中,张先突然站了出来,走至堂间,高声道:“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张先这样的举动,可谓瞩目了,堂间的将校们,很多都下意识地转向,但看清人,不少人都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这是什么场合,容得你一个新降的败军之将发言。
不过,在苟政都好奇地投以关注之后,喧嚷声也慢慢低了下来,足够保证张先的话能够传入在场每名将校的耳中。
张先则对旁人异样的目光似无所觉,昂着脑袋,目光灼灼望着苟政,用力抱拳,中气十足地道:“明公,此番与司马勋一战,我军大胜,等同于与晋室决裂,今后建康朝廷,必不相容。
无故伐我,无罪加诛,这等朝廷,如何值得投效?在下认为,明公今后再擎晋旗,称晋臣,已然不合时宜,也不利于明公统驭关中。
在下斗胆,请明公上尊号,建王制,以安三军之心,以成王霸之业!”
张先这一番话,可谓掷地有声,其言罢,满堂俱寂。看着振振有辞、一脸慷慨之色的张先,堂间将校,表情各异,很多人都面露恍然
,心思也紧跟着活泛起来:首倡拥立,我怎么没想到,让这厮抢了先!
于是,短暂的诡异的安静过后,爆发更炽烈的有如热潮一般的讨论,而舆情所向,基本都是对张先的提议表示认可与支持,甚至投以相当高的热情。
而他们的表态,则更加直接、利落,苟须、苟涛、丁良、弓蚝、苟兴等将相继发言,最终堂间众将单膝着地,齐声汇成一句话:“请主公称王!”
其中,苟涛的发言在这股议潮中最具备代表性:将士们奋勇作战、浴血杀敌,渴望封赏久矣,主公若称王,正可名正言顺!
如匈奴将领曹髡,在这种氛围下,则显得更加肆无忌惮,扯高嗓子道:“主公英明睿智,今兵强马壮,关西士民,无不慑服,莫说称王,就是称帝也是应该的......”
面对一众将校的叩请,注意到他们逐渐热切、期待的眼神,即便内敛能忍如苟政,他的心中也难免产生剧烈的波动。
在立足当世,并一步步建立起一个初具规模的军政集团后,成就帝王大业,当然是苟政隐藏于内心的野望与追求。但是,真到这一步,被部将们所拥护之时,感觉却是全然不一样的。
那可是称王啊!是一种成就,一种地位,一种权力,最直观、最具体、最强力的体现。即便苟政是深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理论洗礼之人,在称王的诱惑面前,依旧很难不动道心。
当然,在心脏不争气地跳动了几下后,苟政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在众人几乎冒着星彩的目光下,走到案边,慢条斯理地倒上一碗酒,端至胸前,道:
“诸位对苟政的拥戴,我感激涕零,不敢忘怀!不过,苟政何德何能,岂能僭称王号,那岂非沐猴而冠,贻笑大方?
何况,今夜之宴,乃为犒劳诸位,就不要用这等俗事,影响庆祝了。来,诸位请起,我谨以此酒,再敬诸位,以酬功劳!”
说完,苟政豪气地一饮而尽。
见其状,闻其言,劝进的将领们哪里肯干,丁良在思忖之后,拜道:“主公应时顺势称王,正是双喜临门!”
“丁将军所言甚是!”立刻有人出言支持。
而一直没有表态的苟雄,此时也主动开口了,说道:“元直,我知你谦虚,既然众将盛情推戴,就不要再推辞了,以免伤将士之心......”
作为集团二号人物的苟雄,他发话的作用,可抵得上十个丁良。其言落,众将更加积极了,眼见下一轮全进热潮又将爆发,苟政胸膛一挺,颤着手指着众人,一副气急的样子:
“尔等欲置我于炉上耶?”
言罢,拂袖而去,初八夜的这场庆功宴,以一种意外的方式,提前终结了。
苟政离开了,堂间的将领们则陷入了尴尬,面面相觑,在苟雄带领下,大伙也不跪着了,陆续起身,议论声很快又填充满堂内空间。
“主公这是怎么了,称王有什么不对吗?”
“众人如此拥戴,主公却不领情,这是何故?”
“......”
“薛祭酒,元直引你为心腹,视你为知己,出入幕从,无所不谈。你说说看,元直这是何意,难道他当真不想称王?”迫于堂间议论,苟雄专门把始终未表一言的薛强拉到堂外,严肃地问道。
闻问,薛强看着苟氏的二号人物,轻笑着反问道:“二将军认为,明公该不该称王?”
苟雄摇了摇头,顿足少许,方道:“我不知道,但凭感觉,眼下不是时机!”
闻言,薛强立刻说道:“二将军所言甚是,时机不对!以当前的形势发展下去,明公早晚必定称王,但绝不是现在!”
“明公正是清楚此点,方不惜以离席,制止称王之议!”薛强有神的双目中,露出一抹感慨之色,当然,对苟政的选择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随着对苟政“考察”的深入,又扛过了从西进以来到司马勋入侵的一系列考验,薛强越发认为苟政能够成事,效力之心也益加坚定。
这种情况下,薛强当然不希望,苟政为那突如其来的“众意”所裹挟,不加细致考量,贸贸然称王。
薛强本该对苟政有信心的,然而,那毕竟是“帝王之号”,其中蕴藏的魔力与诱惑,绝非常人所能理解与抵抗的。苟政若非开了“天眼”,或许早就沉浸在众人的推戴,迷失在将士的欢呼声中了......
宴堂间,众将三三两两,各自议论着散去,但也有些留下的人,比如挑起“称王之议”的张先。坐在席位间,慢悠悠地吃着酒,啃着肉,淡定极了。
直到一道阴沉的声音打扰了他的动作与心情:“张太守真是好见识!好一番煌煌大言!”
如果不是语气中带着明显讥讽的话,那么这两句褒奖,张先是乐于接受的。抬眼,望着站在自己面前,挡着投到席位光线的杜郁,张先眉头一凝:“我虽器识浅薄,然既投效明公,自当竭忠尽力,敢于发言。不知杜司马,为何缄默不言啊,难道心怀贰志?”
显然,杜张之间的交谈是不可能温和平顺的,见张先言语间隐射,杜郁冷声道:“弑兄篡权、天良丧尽之人,也敢妄谈忠诚,岂不可笑!”
人都是有尾巴的,张先
显然被踩到了,因此他的反应很激动,目光冷冽,杀气腾腾地看着杜郁:“匹夫,焉敢污蔑于我!”
见其失态的模样,杜郁笑得更加可恶了:“是非曲直,天道昭昭,你可自欺,难道还能瞒过明公的慧眼吗?”
杜郁此言,让张先脸色急变,不过完成“杀兄证道”的张先,心态与城府已非当初可比。深吸两下,被杜郁挑起的怒气便被压制下来了,抬首,直视着杜郁,淡淡道:“你挡住我的视线了!”
说完,便又低头,从容不迫地继续享用酒食。见其状,杜郁眉头凝起,眼神中露出一抹惊疑,而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哼!”同样的,张先也回之一道冷哼。
张先的好心情,显然被杜郁破坏了,他的讥讽也的确戳中了张先的痛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初杀张琚时,刀挥动得的确利落,但这善后之事,也的确头疼。
甚至,已然成为他人生最大的一个污点,影响声望与前途,比起“常败将军”,“弑兄”显然是一道张先希望永远埋葬的黑历史。
对于此事,张先未必没有意识,只不过,他能做的、可选择的,实在不多。而讨好苟政,就是他选择的一条“出路”。
此番,率先劝进,也未尝没有这其中的原因。于张先而言,他并不在意苟政是否真的称王,他只希望苟政看到他的“忠诚”与价值。
而在这方面的努力,似乎并没有白费,适才苟政拂袖离开之前,可与张先有一段接近三秒的目光对视。张先觉得,只要日后苟政功业有成,称王称霸之时,总该能想起今日宴间他张某人的“首倡王业”。
至于杜郁的挑动与刺激,只会促使张先,更加积极、仔细地为苟政尽忠......
而杜郁,大抵是看不惯张先的作为,以免其得逞,离席之后,主动找到苟政,郑重而严肃地劝谏,不宜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