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血战,不只把薛、张二部打得几乎崩溃,于晋军亦然。司马勋统率的梁州晋军,也并不是能承受高强度作战的军队,尤其不具备持久性。
那些随司马勋入梁州的晋军,即便心生不满,尚能团结在司马勋身边,他们毕竟属于“外军”。但作为此次“北伐军”主体的梁州将士,怨气则是怎么都压抑不住的了。
一座平地上无险可守的营寨,攻起来都这般费劲,死伤惨重,打那看起来就坚固,有如一头噬的人猛兽的郿县城,岂不要死更多人!
不管是那些心思各异的梁州军将校,还是下属的普通士卒,让他们打顺风仗尚可,一旦遭遇挫折,其抗压能力绝对是不如苟军的。
两军之间,从统帅、组织到经历,都有巨大差距。
梁州军将领,大多出身于梁州本地豪强右族,很多甚至就是原成汉的臣僚,桓温平蜀之后,晋军复来,兵势雄大,大多只能选择屈从。
对这部分梁州的统治阶级来说,北伐关中,如果顺利,或许能够获得一些好处,但比起这种期待与展望,还是如何应付司马勋的盘剥与搜刮,要实际的多。
就如此次北进,司马勋调动了那么多兵马、辎需,包括供应后勤的劳力与民役,可谓空乏汉中军民力,支撑这一切的,可都是梁州的民脂民膏。
至于底层的梁州士卒,他们固然习惯于当牛做马,但也要分时候,当前,正是天气炎热的季节,更是夏收的关键时刻。这种时候,只要家里有点地,地里种着粮食的,就没有不挂念田亩与家人的......
这等矛盾是产生在根子上的,如果一切顺遂,或许还能压制,一旦遭遇挫折,那么晋军内部的撕裂与分离很快就会暴露出来。
事实上,即便没有苟政阻截,以梁州的军政状况,即便侥幸打下了关中,也绝对守不住。关中的夷夏豪右,也不是一群吃干饭的良善之辈。
而司马勋,显然也不是一个德才兼备、能略出众的统帅,他既不能从根子上协调梁州内部的利益分配,缓和矛盾,在矛盾爆发之时,也缺乏手段排解抑或压制。
比如六月初五夜的郿县城外,晋军各部之间,军心士气萎靡之象已是肉眼可见,各种怨言也相当普遍,司马勋满脑子想的,依旧是如何驱使部卒,击破苟军,挽回颜面,建立功勋。
对于麾下僚臣将佐劝谏,也全然听不进,反责进言者以怯敌畏战之罪。让司马勋这样高高在上的贵族军阀俯下脑袋去关怀士卒、体恤军心,本也是为难人。
因此,初六日晨,天未彻底放亮,晋营各部将士,便被唤起,组织列队,整备军械,做好下一轮进攻的准备。司马勋下了死命令,今日两路并举,要将郿县城外的两座营寨都攻克,彻底扫平攻城的障碍。
令传全军,一片哗然,以至于难得一顿敞开供应的早餐,都显得不那么香了。带着抗拒,晋军将士以一种别扭的姿态,还是缓慢地动了起来。
司马勋对军队的控制,倒也没有脆弱到那个份儿上,否则他也无法组织起如此规模的一支军队,跋山涉水数百里来攻。何况,晋军还占有明面上的优势与主动,他们属于进攻的一方。
当然,晋军酝酿的这次进攻,很快就宣布破产了。方过辰时,几骑自西面急奔而来,从紧促的马蹄声中便可听出其焦切,就仿佛屁股后边有什么恐怖的事物在追赶一般。
领头的军校,径入营中,嘴里则高呼着“紧急军情”,直奔帅帐,最后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到达司马勋面前。
帐内,司马勋正踌躇满志地给各部将校下达军令,分配任务,对军校的莽撞无礼,甚至恼怒,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擅闯帅帐,干扰军议,犯我军法,该当何罪!”
此时,司马勋还有心情耍他的派头,抖他的威风。而军校为其所慑,哭丧着脸,几乎哀嚎道:“禀使君,大营,大营遭到袭击!”
“什,什么!”司马勋闻之语塞,两个呼吸之后,遽然而起,两眼瞪得老大,恶狠狠地盯着报信的军校:“大胆贼子,尔敢谎报军情!”
帐内的晋军将领们,不论亲疏,闻此讯,都不由侧目!
“小人万万不敢啊!”军官急声道:“一个多时辰前,忽有敌军,突袭大营,守军奋力作战,难以抵御,已为敌军攻入营垒。小人奉命,拼死杀出,前来报信......”
“何来的敌军!”司马勋暴怒道。
事实上,在场的人都清楚,这名军校是不可能谎报军情的,这是取死之道。而观司马勋之态,显然有些失措。
“还请使君快快发兵解救,迟之晚矣!大营若失,我三军尽为苟军所虏!”
晋军内部,还是有明白人的,眼下,哪里是纠结敌军何来的时候,发兵救援才是要紧之事。晋军的渭南大营,囤积着全军的作战物资,这两日间通过水陆转运到郿县前线的只是一小部分。
大营若失,万事皆休,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任何一支军队,在断了给养的情况下,面临的都只有败亡之途。
此事,事关晋军全军的生死安危,因此众人虽因这突发状况感到惊骇与担忧,但至少在闻听噩耗的初期,这些晋军将领勉强达成了一致...
...
而司马勋,则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急声道:“对,对,大营不容有失!快,立刻集合兵马,回师救援!”
“使君,军情紧急,需以精锐,火速援之!”
“郿县苟军,不得不防,阵前当稳守防御,免为贼军所趁!”
“消息若传开,军心必然动摇,当先封锁消息!”
“......”
平日里,梁州的这些将佐们,大多显得漫不经心、不温不火的,少有为司马勋谋划,尽力支持其北伐的,真到要命的时刻,这潜力反而被逼出来了。
经过一番“同心同德”的群策群力,郿县城外的晋军,很快便有了实际行动。司马勋集中锐卒五千余人,还把军中唯一的一支骑兵,一起派出,回师救援。
晋军高层们的认识与判断,倒也还算准确,其行动也堪称迅速、果断,但是着急忙慌,往往是会出问题的......
袭击晋军大营的,不需多说,乃至北击徐磋归来的苟雄军。与司马勋获悉的“军情”不同,打着徐磋军旗号南下的,只是少部分苟军杂以一干俘虏、降兵。
而苟雄则亲自率领北击的中军精锐步骑,绕了一大圈,早在初五午后,便活动到晋军背后,隐伏于渭南。一直到今晨,暴起发难。
由于晋军主力,都被司马勋带到郿县城前线作战了,留守大营只有少部分晋军战卒,以及几千人的民夫。且不论战斗与与警惕性如何,就这些兵民,根本无法填补庞大的晋军营垒的防御。
当初,司马勋建立渭南大营,可是按照其数万兵马的规模来营建的,而这样一座深沟高垒、气势峥嵘,让苟政了解后都倍感头疼的营盘,却被苟雄一击而下。
所谓趁虚而入,就是这个道理,当司马勋惊闻噩耗,焦急调派兵马,回师救援的同时,晋军的渭南大营,已经彻底告破,而司马勋费心劳力从汉中转运而来的大量辎需,也全部落入苟军之手。
当援兵急归,迫近大营之时,他们很快便发现,为时已晚!甚至于,他们本身的安全,都成了一个问题。
苟雄这边早有准备,骁骑、锐骑、果骑三营苟骑,正被他埋伏在必经之路。当丁良、弓蚝、苟兴三人率军杀出之时,晋军援兵虽然人多势众,但因大营失守、敌情不明,再加伏击的震慑,根本无心久战,急匆匆地赶来,又慌张张地退去......
对援应的晋军,苟骑并没有穷追猛打,只是在斩获了两千来人后,便收兵还营。左右,晋军是跑不掉了!
午后,当败军陆续退回郿县城西的晋军军营时,全军震动,到这个地步,所谓封锁消息,也就是一个笑话了。大营被敌军袭取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迅速在晋军中扩散开来。
哪怕是最普通、最愚昧的士卒,都意识得到,他们的处境危险了。补给断绝,他们可能被饿死,而蓦然回首,他们已经处在敌军的包围之中。
一时间,晋军全军,骚动不已,将士抱怨谩骂之声不绝,对此,司马勋终于不敢再以严厉军法控制了,这个时候,他知道军心不可欺了。
而晋军将士之所以没有闹出大乱子,或有将校们的安抚,或许因为绝望的那一刻还没有彻底到来,又或者闹翻了也不知何去何从......
这样的局面下,苟军这边,则不断拱着火。苟政派出骑兵,大胆袭扰晋营,宣告招降,进一步打击着晋军士气、乱其军心。
面对张牙舞爪、肆无忌惮的苟骑,恼羞成怒的司马勋,下令出击,但苟骑迅速撤离,连交战的机会都不给。出击的晋军灰溜溜归来,使司马勋更像一个无能狂怒的小丑,任人耻笑,晋军越加混乱。
到初六傍晚,各路苟军的联系已经重新打通,各种消息朝坐镇郿县、统筹全局的苟政这里汇聚而来......
郿县西城,苟政已经在城楼待了半日了,时不时,便登城远眺。从城上望去,只能隐隐望到点晋营的边缘,隔得甚远,但晋营内的混乱气息,却仿佛活跃在鼻间,只需轻轻嗅一下,便能清晰感觉到。
“主公,诸军各营皆已做好出击准备,只待你一声令下,便可发动进攻,摧毁晋军......”苟安这段时间,基本成为苟政身边的“参谋长”了,此时,语气中也带着些迫不及待。
黝黑的面庞上,挂着轻松的笑容,苟政偏头看了看他,倒是一副淡定的样子。说他装模作样也没有太大问题,只不过,当苟雄袭取晋军渭南大营的消息传来后,苟政便彻底放下心来了,那无疑锁死了梁州晋军的最后一条生路。
“天色已晚,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传令诸军,做好防备,以免晋军拼命!”从容地吩咐道。
“诺!”苟安应了声,又不免叹道:“我只是担心夜长梦多,出现其他意外!”
“子平,你平日里还算沉稳,怎么如今,这般急躁?”苟政打量了苟安两眼。
苟安苦笑道:“不瞒主公,只要晋军一日不被击破,末将就难以心安!”
听他这么说,苟政笑了笑,悠悠说道:“子平,从战争开始之后,我便急于破敌。挖空心思,数度筹谋,兼将士效死,司马勋配合,方有当下之局面,可谓胜券在握。但越到这种时刻,反倒
不能焦急,急则易乱,此为为将之大忌!”
“当然,以晋军眼下的状况,也无需我们着急,该着急的,是司马勋才是!再拖一日,或许用不着我们出手,晋军便不战自溃了!”苟政终于露出了一副得意的嘴脸,右手抬起,轻轻一握,说道:
“如今,梁州晋军就是摆在我们餐盘上的一道菜,就等着我们尽情享用!趁着还有时间,今夜好生睡一觉吧,明日,你还要率中坚营出战......”
听苟政这么说,苟安重重地舒出一口气,表示是自己着急了。
“不过,万事仍不能大意!”笑容一敛,苟政又严肃地交待道:“让探骑与斥候都辛苦一些,给我盯紧了晋营动向,以防有变!”
“诺!”
此时,晋营的周边,布满了苟军的眼线,但有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苟军的眼睛。情报消息,算是此番苟马大战,苟政不惜代价争取到手中的。
夜幕悄然降临,墨色将整片天地覆盖,就仿佛将晋军最后的希望湮灭了一般。而当夜,果然出现了一个意外,司马勋并没有等死,他做出了一个相当果断的决定。
趁着夜深人静,司马勋将全军所有骑兵聚集起来,以偷袭苟军之名,潜出军营,然后果断逃跑。司马勋的行动,并没有瞒过苟军的眼线,但骑兵的脚程较快,而司马勋又一心逃跑。
当时,苟骑正游弋于晋营周围,得悉之后,丁良、弓蚝立刻率军追击,虽然咬上了,但在一番摸黑的混战之后,还是走了司马勋......
司马勋走了,但留下的两万多晋军,可走不脱,尽成弃子。
永和六年,六月初七,随着各路苟军齐聚,发起总攻,晋军覆没,苟政收降两万四千余人,梁州刺史司马勋,最终仅率数百骑,逃回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