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昱在沈不秋的声音中又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如同波面上的一叶扁舟,叫他睡得不安稳。
他又接连不断做了许多的梦,几乎走马灯般将前世的回忆都走了个遍。
从儿时的童稚窃语识字句读,到少年时的壮志凌云声名远扬,再到青年时的百官拥趸兄友弟恭。
再到最后,他看到岁月煎人寿,血肉化枯骨。
记忆中的人和事,在梦里缥缈又清晰,最后成了幢幢鬼影。
最后,他是在烟花绽放的响声中醒来的。
怀昱眨了眨迷蒙的眼睛,看向声音的源头。
巨大的落地窗没有拉上窗帘,漆黑的夜幕中绽放了无数绚烂的无根之花,烟花盛开的声音清晰哗然,如同无序杂乱的乐章,却又让怀昱如此怀念。
他睡着时是清晨,如今醒来已然是凌晨。
除夕子夜。
新年已至。
他撑着自己疲软倦怠的身体,赤着脚下了床,一步步走向烟花斑斓处。
烟花映照在他的眼眸,将多日以来的倦颓废神色给照亮。
除了瘦了些,憔悴了些,他此刻好似又成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
现代的烟花比旧时的要更加明亮,颜色也更多更璀璨。
无一不告诉怀昱,这是在许多许多年以后的除夕夜。
没有夜宴,没有亲人,没有百官相贺。
只有这千百年来不变的贺岁方式,以绚烂的火光攫取游人视线,以震耳欲聋的声音湮没思乡的叹息。
怀昱看得很认真,仿佛这是千古奇遇,是人生最后一场烟火。
有人借着外面的光,为他拢了长发,披上一件厚外套。
然后,垂在身侧的手就被握住了。
火热的手心将他微冷的手都捂热,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但怀昱却贪恋这种感觉。
这是繁华热闹之下有人相伴的感觉。
他并不是一个人。
怀昱莞尔,眼中藏有星辰:“不秋,新年快乐。”
沈不秋低声说:“新年快乐。”
窗外烟花爆竹声长鸣,二人就这样站在窗前,看完了一整场盛大的焰火。
“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给你煮了面,去吃点吧。”
“好。”
怀昱点头,穿着沈不秋给他穿上的鞋,被沈不秋牵着出了卧室门。
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出过门了,每天只能吃下一点东西,所以也没必要下楼,都是沈不秋或是谢逐尘给他送来。
但今天他感觉精神好了不少,也就想多走走。
怀昱睡久了的脑子有些迟钝,以至于当他看到楼梯上点着的蜡烛时,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察觉到怀昱脚步微滞,沈不秋解释说:“点路烛,驱百病。”
旧时候祈川民间的确是有这种习俗,在路上点燃蜡烛,来给患疾的家人祈福,希望能驱散病痛,早日康健。
怀昱愣愣地点头,眼睛有些酸涩。
“谢谢。”
沈不秋视线落在怀昱憔悴的面容上,看到那一抹苍白的笑意时,握住怀昱的手紧了紧。
人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总会去信神佛,盼望神明保佑,希望能有柳暗花明的那一刻。
“我希望你能好起来。”
这一句沈不秋对怀昱说过许多许多遍。
哪怕如此,此刻他依旧说得认真且虔诚,宛若在佛像前祈祷。
怀昱浅笑:“……会好起来的,我感觉好多了。”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会好起来的。”
沈不秋扶着怀昱下楼,每一个台阶边都点着一个红色的蜡烛。
蜡烛燃烧的烛泪落在大理石阶梯上,如同祈福的香灰,一层叠一层。
“是今夜点的吗?”怀昱问。
沈不秋回答:“不是,点了有半个月了。”
自从怀昱病情加重,终日昏睡时,沈不秋就开始点路烛了。
外面还未曾下雪的时候,他就沿着路点了一整条路。
只是怀昱没有出门,所以并没有发现。
如今外面在下雪,沈不秋就点在了屋内。
不止是楼梯,怀昱能看到的地方,几乎都有存在红烛的身影。
“怪不得,你的指尖总染着蜡香。”
这种味道,怀昱的确闻到有些时日了,但他精神萎靡,并分心不了去问这些问题。
沈不秋牵着怀昱去了用餐区,扶着怀昱坐下,“这时候,面有些坨了,我去重新给你下一碗。”
怀昱点头,看着沈不秋的身影消失在厨房。
然后,他又发呆似的看向窗户的方向。
此时已经过了放烟花欢庆的吉时,外面静悄悄的,热闹过后的寂静让人心惊,怀昱默默收回视线,将自己刚才被沈不秋牵住的手攥了攥。
被捂热的手在失去热源后又开始冷了下来,尽管怀昱努力去攥紧,但也阻止不了热量的流逝。
“咳咳……咳咳……”
喉间的疼痒让怀昱止不住咳嗽,他捂住口鼻咳着,背脊压弯,整个人都因咳嗽而发抖。
等停下咳嗽时,怀昱眼角都泛着生理性的眼泪,他伸手去拭,却发现手心一片湿润。
低头看去,怀昱瞳孔骤缩。
鲜红的血沁染掌心,将掌纹都覆盖掉了痕迹。
喉间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口腔里全是腥甜的味道。
咳血了……
怀昱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只是眼角有泪。
他将桌上的纸巾抽了几张,将自己的染血的嘴唇给擦拭干净,然后倒了一杯水,喝了下去。
桌上水壶里的水早就冷了,顺着喉管滑下去时是刺骨的冷,冷寒中血腥味被冲散。
怀昱冷静地将手上的血一并擦干净,然后将沾血的纸巾攥在手里,起身准备丢掉。
才起身,眼前就一阵发黑,他扶住椅子才不至于摔下去。
怀昱大口喘着气,扶着椅背站直。
他看了眼沈不秋离开的方向,张了张唇,最后还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看向周围墙边红烛摇曳跃动的烛光,自顾自地说:“莫信神佛……”
“莫信神佛……”
怀昱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向厨房的方向走。
好似已经闻到了面的香味。
麻木的胃像是渐渐恢复了,居然有些想要进食的想法。
说起来,他好久没有吃过沈不秋的面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怀昱感觉自己好像恢复了正常,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他快步走着。
快了,他很快就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可眼前突如其来的发黑让他停下了脚步,心脏跳动得幅度太过剧烈,怀昱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伴随着喉间的疼痒,视线开始虚化无法聚焦。
“不秋……咳咳……”
怀昱捂住口鼻的手再次湿润了,有液体自指间滑落,滴在了地上。
力气剥丝抽茧一样抽离他的身体,怀昱已然直不起身体了。
他扶着墙继续走着。
红色的、刺目的血点随着他的脚步滴落。
在摸到门框的时候,像是心愿已了般,怀昱脱力地顺着门框滑倒在了地上。
“怀昱!”
有人跑了过来,将他的头托了起来。
怀昱看不清他的样子了。
五脏六腑都被无声蛀蚀,全部烂掉了似的,鲜血止不住从口鼻涌出。
好像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了自己的脸颊。
“不秋……”
怀昱牵着唇角,露出他做了无数次的笑容。
“……别哭。”
沈不秋好像在说什么,但怀昱已经听不清了。
鲜血染红了他素白的衣衫,朵朵血花如同飘落在万顷白雪上的红海棠。
沈不秋那只还没送出的灯笼无端掉落在了地上,红色穗子凌乱覆在灯笼上,将上面用毛笔书写的‘恭贺新岁,愿君长安’八字遮盖。
在怀昱阖眼的瞬间,屋内所有的烛光尽数熄灭,余烬寥寥,烛泪无数。
除夕夜,子时。
天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