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昱并没有吃多少就放了筷子,其他人也没什么胃口,连萧重驰这个向来吃饭生猛的人,今天也食不下咽。
已经停雨两天了,外面的天色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明媚。
可怀昱心里的雷暴雨却轰鸣作响,雨水泛滥快要将溺毙。
大雨倾盆将往事景象冲刷得如同明镜,映照出他苟且于世的怪诞与荒谬。
三人都目怀关切地看着他,可怀昱只觉得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此时的他仿佛是被掀开遮挡物的潮湿虫蛇,想奋不顾身躲入阴冷巢穴之中,将此身活葬。
他浑浑噩噩地回了家,最后将自己给关在书房里,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燕史。
一遍又一遍看到大厦倾颓,王朝覆灭,看到他国破家亡,看到他的皇弟身首异处。
看到史书上那些无疾而终被一笔带过的名字,眼前一一对应浮现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
这一张张脸消散在漫城焰火之中,血河涌注将所有的鲜活给撕裂,曝尸在历史的荒野之中。
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天历二十三年秋,燕太子怀昱,薨。
帝大悲,罢朝十日,谥号昭懿,以帝制葬皇陵。
燕倾之始,百衰之源。
对他的记载终于疫疾,以死亡的形式逃离了将来灭顶的灾祸,苟且于安逸之中。
或许,就如同他的薨逝,山陵崩塌就是美好破灭的滥觞。
-
世界如今陷入春节到来之前的火热,但怀昱的别墅内却是一片寂静。
家中的佣人都已回去过年,留下的一些则是为了生活而忍受寂寥的人。
虽然怀昱身边每天都有人陪伴,但他话少了许多,人一直怏怏的。
脸色苍白,面容憔悴,每天饭也吃不下,神色倦颓,甚至有几天一直在昏睡。
短短几日,他的身体消瘦地很快,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蛀噬他的阳寿。
就好像地动坍塌的不止有太子陵,还有他。
医生请来过几次,都看不出有什么病症,只说可能是精神紧绷累到了,要怀昱多休息。
哪怕是换了多家医院诊治,结果都很正常。
可怀昱却在这一声一声的正常中枯萎着。
怀昱后来拒绝了他们再次给自己找医生,理由也是自己可能只是累了。
几人也只好作罢,转而又想去给怀昱请心理医生。
被怀昱拒绝了。
拒绝了所有医生的怀昱除了昏睡之外,清醒的时候就呆坐在窗前,不知在看些什么。
谢逐尘问他在看什么?
怀昱说,他在看烂漫春华、皎皎星月、彻夜长灯。
谢逐尘没说话,只默默陪在怀昱身边,说陪他一起看。
他们一起看向窗外,窗外到底有什么呢?
寡淡冬景而已。
怀昱看着看着就变成猫蜷缩在了椅子上,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医生看不出他的病症,但怀昱却日日消颓,谢逐尘只能每天都变着花的给他做东西吃,想让他胃口好一点。
如今谢逐尘自放寒假后就住进了怀昱的家里,每天都陪在怀昱身边。
沈不秋每天忙完也是第一时间回来看怀昱,时常会碰到一起过来的萧重驰。
他们之间没有了争吵,只一同商量该怎样让怀昱好起来。
就这样过了一段凄冷又忧心的日子,转眼就到了过年。
除夕夜前夕,下雪了。
薄薄的雪下了一整夜,将第二日的世界银装素裹。
谢逐尘和萧重驰都回家过年了,只有沈不秋陪着怀昱。
怀昱现在昏睡的时间更多了,甚至于一直都是猫的形态,像是贪睡的小宠一样蜷在沈不秋的怀里。
一新一旧的两个铃铛都系在毛绒绒的脖子上,这是有一天怀昱醒来时要沈不秋给他戴上的。
怀昱没有说原因,沈不秋也没问,只担心他戴着两个睡着不舒服,时刻注意着他的睡姿,不让铃铛硌到他。
雪后的除夕清晨,怀昱罕见地早早就醒来了。
几乎是在怀昱起身的一瞬间,沈不秋也睁开了眼。
怀昱不知什么时候变成的人型,长发披散,脸色苍白,殷红的唇色也淡了许多,以至于连他原本笑着温柔生艳的神色也凄淡了许多。
他还是那么好看,但却像是被雪打落的红海棠,只余下残艳。
他笑着看着窗外的雪景,眼里映着亮色的白。
“不秋,下雪了。”
“嗯。”沈不秋用手托着怀昱单薄了一些的背,防止他脱力跌倒,怀昱如今总是没有力气,“下雪了。”
怀昱眼睫眨动,轻声问:“今日是不是除夕?”
“对,马上就过年了。”沈不秋回答。
得到回答后,怀昱眼睫颤了颤,像是力气磋磨光了似的,靠在了沈不秋的身上,但眼睛却还看着窗外。
窗外的一片凄寒雪色,怀昱看过许多年。
“往年这日,宫里会有除夕宴,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万顷雪色宫灯彻夜长明,是较上巳节更热闹的日子。”
怀昱眼中缭绕着怀念,“百官休沐,四方贺礼,皇嗣互相祝礼贺岁。曾记得那日,昇儿赠了一盏六角琉璃檀木宫灯与我,上面的琉璃丝绢极其华贵漂亮,分明昇儿只得了父皇所赠的一匹,却还用这名贵的丝绢给我做了盏灯。”
“那时的他桀骜风流,不喜朝政纷扰,潇洒落拓宛若惊岚之风,这仿佛不被俗尘所困的少年郎,却在除夕宴上提着这样的一盏贺岁的宫灯赠与他的皇兄。”
“那时我就想,待我日后为帝,要让我的昇儿一辈子都做不羁惊岚风,做逍遥于山水的逍遥王,一辈子枕在锦绣中不被世事所扰。”
怀昱隔着窗,好像在看那个昔日少年郎。
他眼角闪着晶莹,笑着轻声问:
“昇儿有怪过皇兄吗?”
早已泯灭在历史上的燕愍帝无法再回他的话,就如同那盏宫灯一般,灯芯黯然,再名贵的琉璃丝绢也腐蚀成灰。
沈不秋敛眸,默默将怀里的人给小心搂紧了。
“他不会怪你。”
沈不秋拭去怀昱眼角的泪。
“他在等他的皇兄回来,再赠一盏贺岁的宫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