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清从前并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彻王梁铮,对他的印象也主要基于他一些跋扈的言行举止。即便那场千秋诞算得上是与他正面交锋,主角却主要是彻王妃周曼。
尤其是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经历了不少变故,她见过了太多人。以至于若不是在这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见到彻王,沈亦清几乎都要遗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可是显然后者并不是这么想的,从他明显要将沈亦清生吞活剥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他这些时日的积怨深重,绝不会轻易放过她。但是彻王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她的行为,哪怕是威胁、恫吓,就算是以言辞刺激的行径都没有。
这还是沈亦清第一次见到这么平静的彻王,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的暴戾。甚至从外貌看上去,他俊朗的眉眼和神情还透着几分正气。
沈亦清的心里却格外清楚,这不过是些暴风雨来临之前平静的假象。
尤其是彻王在前面带路,后面几个仆从逼近沈亦清,迫使她跟在彻王后面,一点点地沿着一条僻静漆黑的山涧小路向前走的时候,这样的感觉便愈发浓烈起来。
好在这种阴冷诡异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他们穿过了那条狭小的通道,转而踏入山谷一处极为隐秘的村落。
沿路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沈亦清却察觉到彻王的脚步凌乱,不着章法也不像是寻常走路的架势,似乎是刻意避开一些并不明显的机关。以防万一,她都一一模仿着他的动作,这才没有触发任何开关。
也难怪彻王在出洞口的时候,轻蔑地说了一句:“算你命大。”
沈亦清不禁回头望了眼那条深邃的甬道,有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腾起来。无论这是什么地方,看来想要毫发无损地逃出生天,绝不会是件简单轻松的事情。
彻王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反倒终于有些欣喜地说道:“不过能够活下来是不是件幸事,可就不一定了。或许不久之后你就会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丧命在那些陷阱里。”
透过他极力遏制却依然盛满了怒火的眼神中,沈亦清并没有感到恐惧,反倒是涌现出一阵悲凉。她想起自己知悉周曼殒命的消息之时,除了错愕之外,更多的则是说不上来的落寞。
原来血肉之躯可以这么阴毒,也可以这么脆弱。
沈亦清道:“看来殿下真的很恨我,是为了彻王妃吗?”
话音未落,彻王突然抑制不住地暴怒而起,他单手狠狠地掐住沈亦清的脖子。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轻许多,稍稍用力就能凭空提起来。她的脖子也很纤细,自己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只要再多上一两分的气力,就能拧断。
而他非常乐意做这件事情,尤其是当他看见即便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沈亦清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的软弱或求饶之意。
彻王怒吼道:“闭嘴!你有什么资格提起她!如果不是你设计陷害,她怎么会......都是你的错,本王要你死无全尸!”
说话间,他的手上就要用力。而沈亦清根本没有任何自我挣脱的办法,就像是待宰的羔羊一般,毫无招架之力。只是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得冰冷而顽强,那是彻王最为厌恶的鄙视。
倘若不是有人在关键时刻投射出一颗石子,精准地击中了彻王的手腕,沈亦清将毫无疑问地命丧当场。
“咳咳咳......”
随着彻王手腕吃痛,下意识地松开沈亦清。她猛地跌落在地,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就差这么分毫之间的瞬息,她总算是又捡回了一条命。
彻王警觉地抽出自己的手中剑,反手就向着攻击之人的位置投掷出去。
“叮......嘭啪......”
随着几声清脆的响动,他的暗器并没有产生任何伤害,瞬间被击落在地。
芸娘一改往日妩媚的神情,严肃而凌厉地质问道:“你疯了吗?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彻王的仆从赶忙冲出来吼叫道:“臭婆娘,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么和我们王爷说话!”
他的话刚刚出口,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个极重的耳光,整个人都被打翻在地。可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有人从他面前经过,直到眼冒金星地踉跄着爬起来,才看清楚穆都哈儿的样貌。
其人刚想咒骂几句,就发现自己的脸颊已然肿得如同核桃一般,满口都是鲜血,根本说不出任何话。
打狗也要看主人,穆都哈儿的举动的确惹得彻王有些不快。可不知为何,他却并没有出言阻止。
看在沈亦清眼里,她一时竟也不知道彻王为什么会认识芸娘,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只是从芸娘看似无意之中暼来的、漫不经心的眼神之中,沈亦清分明看见了转瞬即逝的一丝痛惜和担忧。
要不是这个时机来得过于巧妙,沈亦清都要觉得自己思觉失调。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她怀疑是来自于芸娘的声音,那么漏夜悄然潜入她身边,提醒她千万要小心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美艳动人的蛇蝎女子。
沈亦清越发觉得不理解,究竟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芸娘冷冰冰的声音响起道:“不需要我来提醒你,她的价值是什么吧?”
彻王不耐烦道:“本王自有打算。”
芸娘冷哼一声,嗤笑道:“打算?殿下的计划不会就是当街杀人,曝尸荒野,惊动大梁的官兵,直到这个地方也暴露人前罢。”
闻言,彻王本想辩解,可眼神从下属的面上扫过,见一个个的眼神躲闪,动作有些畏缩,顿时便明白了一切。他们只顾着张扬,却连方才被彻王清除在路边的北境士卒都没有打扫干净。
他刚想怒斥两句,可转念一想,怒气都转到了余光范围之中的沈亦清身上。
只见他有些粗暴地拎起沈亦清的衣领,将她整个人都提溜起来,就像是在处置什么孱弱的家禽或是物件。
芸娘并没有阻止他,可外表看起来越是不在意,内心越是涌起无人能知晓的波澜。皆因她注意到了彻王看似不经心的一个回眸,但凡她流露出分毫对沈亦清的关注,那么等待着她们的都将是万劫不复的险境。
彻王看起来是个行事轻狂的莽夫,实则暗藏心机,就算是宫中与他朝夕相对之人也不尽知。这也是为什么他的身边集聚了庸才与阿谀之辈,看起来庸碌无为。
可芸娘并不是普通人,大梁上下的每一个人、这些年来发生的每一件事,她都会反反复复仔细琢磨。长久以来,她甚至要比每个人都更了解他们自身。这也能解释为何极乐楼能够笼络大梁贵族的人心,没有人会拒绝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幻境。
早在彻王掺和进来,凭空加入洒金楼利益交互之中,芸娘便对他满是防备。她清楚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是个十足的武夫,下手从不留情。可骨子里却忠于朝廷,忠于自己的身份。如今能够撼动他,并且让他心甘情愿地弄脏自己的双手,恐怕绝不是为了简简单单的权势。
越是这样,他的一举一动才会显得更加危险,为原本就如履薄冰的局面带来些更为不确定的因素。
尤其是彻王与沈亦清之间的私怨,注定他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只是芸娘属实没有想到他会做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出格得多,居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将她掳到寨子里。
要知道,这不是什么寻常的虎穴龙潭,除了是洒金楼最为关键的一处地下据点之外,同时也关乎它最根本的利益来源。虽则这里看起来是个平静的村寨,可是除了手无寸铁的女人、孩子,只剩下无尽的哭泣声与哀嚎。
彻王将沈亦清带过来,甚至不惜冒着极大的风险将整个村寨暴露在她面前,只会是处于一个简单的原因:她将绝不会有机会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任何外人。
而显然,在他的眼里,只有死人才能够永远地保存秘密。
当他将沈亦清拖进一旁的棚草屋之中,彻王的身后不知何时开始就跟上了几个面目狰狞的壮年男子。从他们习惯性将手搭在兵器的动作之中,芸娘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些都是军中效力多年之人。
看来这些人才是彻王真正的心腹,之前的那些不过是障眼法。但凡方才芸娘贸然出手,恐怕已然成了这些人争相狙杀的目标。
可她眼前无暇顾及许多,当务之急是将沈亦清救出来。
于是芸娘稍稍向穆都哈儿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很快就消失在场院之中。
她眼神深邃地望向彻王几人所在的屋子,面沉如水地在心中反复思索着。幸也不幸,此时彻王出人意料的出现反倒解决了她最大的难题。原本洒金楼最新的任务是以沈亦清为诱饵,设计构陷燕云易。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芸娘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插手其中,只能眼睁睁看着沈亦清任人鱼肉。
彻王梁铮的意气之举无形之中打破了芸娘的禁锢,反倒给了她在洒金楼的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的机会。
之所以她能有这样的底气,皆因彻王挑错了下手的地方。他可不会知道,这个村寨是芸娘操持了十余年的大本营。
在自己的主场之中,又怎会仍由他人为所欲为?
——
这都是两日之前,在京都城百里之外所发生的事情,燕云易自然一概不知。
眼下汤茵刚刚逼走了宫里派来传话的嬷嬷,便收拾了一身诰命夫人的装束,和燕云易一同乘车前往宫中。
平常燕云易都是骑马代步,也只有在陪同乔芸、汤茵等长辈的时候会出于孝心,与她们同乘马车而行。除此之外,便只有沈亦清有过此等待遇。
方才他实在忍不住,询问汤茵为何一反常态,甚至挺身而出,言辞间据理力争。她却说是沈亦清的话语让自己意识到,除了妻子之外,她还是一位母亲。
汤茵接着说道:“你这个媳妇,看着大大咧咧,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当然了,她本来就不是什么高门望族出身,闺中的名声也不好。你知道什么是让我觉得最气恼的嘛,是那些写给殊儿的信笺,那些文字都是什么,简直就是又酸又涩......”
说到激动之时,汤茵险些止不住地一股脑儿倾吐出来。只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下意识地看了看燕云易的神情,好在他没有任何的不悦,反倒眉眼之间平和而隐约带着些笑意。
汤茵自然不知道沈亦清与燕云易之间的秘密,更不会知晓沈亦清早就给他说过,她不是自己现在躯体所代表的那个人。
曾经他也有过怀疑,毕竟沈亦清所描述的事情太过于匪夷所思。可这些时日以来,他愈发觉得这有可能就是真的。尤其是当汤茵提起沈亦清在闺中之时心悦燕云殊,可是自己所熟悉的、现在的沈亦清却是对燕云殊没有任何男女之意。
不知为何,即便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燕云易念及此事便莫名觉得释然。
汤茵只以为他是出于礼貌不忍置喙,故此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道:“不过她也不是一无是处。几个月之前,那会儿她还在忻州城的时候,就开始给我写信。”
闻言,燕云易抬起头来,思绪猛烈翻涌。
忻州......沈亦清在忻州的那会儿,他也在。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庆望楼中闹得很不愉快。而这样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万安,哪怕她是冒着重重危险给自己送来救命的兵符,也依然被他拒之千里。
他没有想到,那个时候开始,沈亦清就在给汤茵写信。可他同时也无比好奇,她会写些什么样的内容,信里会不会提起自己的名字。
汤茵像是知晓他的疑虑,却并没有打算和盘托出道:“她说了,这件事情不能让你知道,尤其是信中的内容。虽然我从未回信,也并没有答应她,但是总不至于就这么违背她的意思。”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易儿,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是个好姑娘。”
这话从汤茵的口中说出来,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教人觉得心中一阵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