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的拳脚的确不凡,也正因如此才给了他倨傲的资本。
只是虽然他的身手兴许在大多数寻常人,甚至是军营之中都算得上出类拔萃,但是此时面对的不是旁人,恰恰是南唐羽林卫的统领凌飞宇。
要知道,他曾经在秋溟坊之中与燕云易交手,最终平分秋色。兴许放眼整个天下,要给青年将才排个序列,他都是当之无愧的名列前茅,无论是个人的战斗力,还是军队统筹调度的战术战略。
所以这场还没有开始的对决,在双方碰面的那一个刹那,就已经注定了胜负。
从个人实力而言,老三的确算得上天赋异禀,所以才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被选拔进燕云骑,并且担任百户长的官职,统领着一整只无论是经验还是阅历都远在他之上的人。
这群按插在燕云骑之中的细作,除了严其之外,就属他担任的职务最高,每次的任务完成得最为充分。
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衣冠楚楚的青年才俊,占全了弑杀与好色两项陋习,外表坦荡正直,内里却是个腌臜的腐朽灵魂。
他未曾见过凌飞宇,况且这几年来的连胜战绩已然让他飘飘然,不会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因此他横竖打量了一番这个看起来清瘦修长的男子,只觉得这是个徒有其表的文人,根本不值得自己三成功力。
老三轻蔑道:“找死。”
说着,他便趁着空隙抢先发动攻击。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违背规矩的行为,算得上是偷袭。不过也足以看出其人用心之险恶,因为就在老三瞄准了凌飞宇的喉咙,打算发出致命一击的时候,后者甚至还没有将剑拔出鞘。
就算是站在一旁的侍卫,也不免替凌飞宇捏了一把汗。并非他对自家统领没有信心,实在是老三滑如泥鳅,稍有不慎一旦被他逮住了机会,只恐怕他会像是粘在手上一般,总免不了惹得一身腥。
可凌飞宇却在看似千钧一发之际,轻巧地微微侧身躲了过去。不仅如此,他索性在老三的背上揣了一脚,任由他整个人狼狈地栽倒在地上,吃了满嘴的尘土。
侍卫当即喝彩道:“好!”
凌飞宇却是不以为意地呵斥道:“年纪轻轻不学好,还想玩儿阴的,留你在这世上都是贻祸无穷。”
老三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啐了口唾沫在地上,暗自咒骂道:“别在这边大言不惭的,老子的命在这里,有本事你自己来拿。不然的话,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说话间,老三故作镇静地走近凌飞宇,然后没有任何征兆地洒出一把方才不知何时攥在手里的砂砾,试图遮蔽对方的视线。
凌飞宇虽是正统将门血脉出身,可是却并没有碍于所谓的身份地位,自幼在市井之中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这种下三滥的把戏,在流氓地痞打架之中很是常见,凌飞宇绝不会感到新鲜。
他有心故意卖了个破绽给老三看见,让他以为自己的奸计得逞。正当老三目露凶光,满是兴奋地想要夺取凌飞宇的性命,他随即敏捷地一个翻身,直接照着老三的胸口就是狠狠的一记凌空侧踢。
凌飞宇的动作稳准狠,但是神情自始至终都平淡沉寂,像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掉这么个看似难缠的对手。
“死不悔改。”
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话,之后便根本不屑再看老三一眼。
其人几乎是在瞬间被笔直地钉在了对面的树干上,之后重重地瘫倒在地,随即吐出大口的鲜血,就算没有伤及肺腑,起码也断了两三根肋骨。除了身体上的疼痛之外,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抗拒之情。
老三的身手,就算放眼洒金楼之中,也是不遑多让的狠角色。可是此刻面对着凌飞宇,只落得个不堪一击的下场。对方没有伤及分毫,就在三招之内将自己打成了重伤,实在教他难以接受。
他恶狠狠地喊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凌飞宇置若罔闻一般,反倒是俯下身来,轻手轻脚地将梁倾月被紧紧捆住的手脚松开。那些粗糙的麻绳绕了一圈又一圈,在梁倾月的手腕和脚腕上勒出鲜明的伤痕。伤口处的皮肉已经磨损,血水渗进麻绳里,是梁倾月曾死命挣扎的印记之一。
兴许是年少历练之时见惯了世间的人情冷暖,所以才造就了凌飞宇细致敏锐的洞察力,以及足够清晰的边界感。他深知在这样的世道生存下去,女子要比男子来得不易,皇亲贵胄者尤甚。这也是为什么昔日的沈亦清能够吸引他,也同样是为什么眼下对待梁倾月,他彬彬有礼而又体贴入微。
梁倾月眼神空洞,声音木然道:“你不该救我,你应该杀了我。”
说着,她就强行要抢夺凌飞宇腰间的佩剑。只是她哪里是凌飞宇的对手,他手上微微发力,她便只能柔弱地倚靠在一旁的树上。
他知道眼前的梁倾月如同一块枯木,就算是人依旧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可是下一秒随时都会有自戕的危险。
凌飞宇顿了顿,指了指虽然痛得直叫唤,但是依然骂骂咧咧,生龙活虎的老三说道:“你仔细地看看他,这样的人能够苟活于世,而你却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受惩罚的应该是他。”
闻言,梁倾月眼神迷茫而惊恐地望向倒地不起的老三。
只是还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老三便冷笑着嘲讽道:“我以为是什么正义凛然的英雄豪杰,路见不平所以挺身而出。原来说到底,你就是个同道中人。不过这个女人老子正好玩儿腻了,你要是不嫌弃直接拿去用就是了。”
侍卫赶忙喝止道:“嘴巴放干净点!我家大人是南唐羽林卫的统领,岂容你这样的猥琐小人议论。”
老三道:“哦,原来你就是凌飞宇。那又怎样,还不是要睡老子玩儿剩下的。”
他口无遮拦的模样实在令人生厌,而这样的情绪加诸在梁倾月身上,却是又羞又愧,从心底深处涌现出无尽的寒意和悲凉。
老三见她一动不动地瞪大了双眼,神情之中是刻骨铭心的恨意和怒火,不仅没有丝毫的恐惧,甚至停止了哀嚎,勉强着站起身来。
他挑衅地威胁道:“看什么看,再瞪我,老子将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就是这种凶神恶煞的口吻!就是这种在一夕之间从她熟悉的恭敬转变成极致险恶的嘴脸,支配着她内心深处迄今为止最为深重的恐惧。
在这一天一夜之间,日升日落之际,梁倾月见识到了闻所未闻的人性至暗时刻。那些曾经被娇惯在王室之中,众人俯首臣称,事事顺心遂意的过去,全部都已不复存在。就在她一声声绝望的嘶吼以及仅有的尊严也被赤裸裸剥离的那一刻,她的天真与年少彻底宣告终结。
如今想来,那些曾几何时对她来说就如同天崩地裂一般的少女心事,那些长困宫中深陷谋算的苦闷和委屈,根本什么都不算。只有这种痛彻心腑,如同切肤剜骨的突变,才会让梁倾月忽然之间领悟并且信奉一个兴许她早就认定了的道理。
梁倾月本性纯良只是因为在面对种种可能之时,她自以为是地选择了相信人性最善良的那一面。可是这并不代表着这么一个自小在深宫之中,见惯了明争暗斗的人,只保留了过分的天真,而对人心险恶毫无了解。
就在老三再一次用恶毒的语言威胁她的时候,梁倾月似乎能够感受到心中仅有的那盏明亮的烛火,在同一时间熄灭。
她强忍住自己惊恐之下将要涌出来的泪水,死死地咬紧下嘴唇,哪怕用力极重将嘴唇咬破,鲜红色的血液沾染在洁白的牙齿上,眼中的杀意也只是更加浓烈。
梁倾月没有问询任何人的意见,也不像从前那般谨小慎微,趁着凌飞宇没有注意,她猛地夺走一旁侍卫的佩剑。
一把剑的重量原来是这般,比梁倾月所拨弄的古琴乐器,原来也并没有太多的分别。她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握住剑柄,虽然动作极其生疏,可是方向明确没有任何犹豫。
闪现着寒芒的剑锋,随着“噗嗤”一声,径直刺进老三的胸膛之中。
他的不屑凝固在脸上,下意识地望了眼没入身体之中的剑柄,梁倾月白皙的双手正交叠着握在上面。她屏住呼吸,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不安和激动都瞬间直冲天灵。这一刻,梁倾月鼓足所有的勇气,抬起头正视着这个魔鬼的双眼。
原来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施暴者,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同样只剩下惊恐和抗拒。究竟人与人之间,善意与兽性之间,又有多少差别。
就在这一刻,梁倾月改变主意了,她要亲眼看见他咽气。
片刻之前,梁倾月还只是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站在他的面前,心中唯一的念头是报仇雪恨。可是现在,她却在心中涌现出难以言喻的兴奋和狂喜,那些曾经对她来说痛苦至极的时刻席卷而来,一幕幕在眼前重演。梁倾月感觉到有一个声音正在耳边低语,告诉自己“杀了他,但是别让他死得太快,要一点一点地经历痛苦和折磨,将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十倍、百倍地回报在他身上”。
她故意将那把剑抽了出来,任由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甚至落进她的眼睛里,随后整个世界都变成血红色。随后,她冰冷地逼视着这个拥有端正容貌的年轻男子,故意放慢动作,却又没有任何迟疑地将长剑再次捅进他的腰间。
第二剑拔出来的时候,老三已经站不稳了,笔直地躺倒在地上。因为短时间之内的大量失血,他的意识很快变得模糊,四肢也机械式地抽搐起来。
可是梁倾月并没有打算善罢甘休,她的耳边依旧能够听见老三即便奄奄一息也没有停止的咒骂声。那些难听的字句,是她生平所从未接触过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才会拥有的产物。她麻木地挥舞着长剑,一一砍在老三的身上。
直到三四下之后,凌飞宇才从难以置信之中惊醒,赶忙跨步上前从她手中夺下长剑。此时的老三,早已没了气息,成了具蝼蚁一般渺小的尸体。
梁倾月在瞬间被抽干全部气力,顺势瘫倒在凌飞宇的怀抱之中。
凌飞宇不忍心将她推开,只得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部,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没事了,不要再想了。”
不知是初次杀人之后带来的恐慌,还是凌飞宇恰如其时的这句温暖话语使然,梁倾月如梦初醒一般,只觉得无尽的酸楚在体内迸发开来,化作撕心裂肺的痛哭,以及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啊!!!”
她的哭声是那样的悲凉与绝望,就好像要将自己余生的全部力气,全都化作这场根本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发泄之中。梁倾月的心中从此住了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她知道自己从此多了一块永远不会被填满的空缺,或许再也不会有感到满足的时候。
似乎过了很久,直到梁倾月在恐惧与激动交杂的情绪之中耗尽全部力气,倚靠在凌飞宇的肩膀沉沉睡去。
侍卫点燃了篝火,他们二人围绕着炙热燃烧的火焰,心情颇为沉重。
凌飞宇看了眼不远处在睡梦中仍旧不住惊呼呓语的梁倾月,嘱咐道:“今日的事情,绝不可有第四人知道。”
侍卫连忙应道:“是。”
随后,他有些疑惑道:“大人,她究竟是什么人,您怎么好像之前就见过她?”
没等到凌飞宇向他解释,只听见不远处马蹄声疾驰的动静“踢踢踏踏”混杂在一起。星星点点的火把由远及近,不消片刻就会出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
侍卫警觉地站起身来,手赶忙放在长剑上,随时准备迎敌。
凌飞宇却示意他坐下:“他们来了。”
侍卫道:“他们,您知道这些是什么人?”
凌飞宇道:“来接她的人。”
他再次看了眼梁倾月,小声说道:“记住了,你我今日什么都没有看见,来的时候也只有她一人。”
老三和樵夫的尸体都已被掩埋,这件事情自此将会尘封在时间长河之中,成为梁倾月一个人绝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