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黄雀在后
作者:思夏言   清秋醉最新章节     
    这注定不会是平静的一个夜晚,不仅仅是在战线前沿的万安城,更是京都城之中。
    大梁皇城之中,东宫的正殿一如既往地留着灯火,太子梁筠仍俯首案前翻阅着绝不会出现在朝臣面前的案牍。
    世人只道他身体羸弱,不良于行,所以不怎么出现在人前。但是鲜少有人知道,相比他那个还需要费尽心机夺嫡,几经周折登上王位的父王,梁筠却是自小在皇祖父梁文帝身边长大,并凭借世间罕见的才智无双,早已被梁文帝钦点并按照大梁名正言顺的储君来培养。
    如今太子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明显有着超过自己身体年龄的憔悴与沉稳。
    梁筠其人在梁文帝的身边耳濡目染,可谓是尽得真传。不仅在杀伐决断上与这个曾经制霸中原的帝王如出一辙,更是在谋略方面更为超群。他素来不多言语,谋定而后动,每每教人于无声之处听惊雷。
    今晚不仅仅是他得忙于查阅一日连传十几封的千里加急军报,就连梁成帝也早就做好彻夜不眠的打算,此时正有些迫切地静候着他的定论。
    其实除了近期为了北境战事不停奔走的宁王,就连太子与梁成帝,乃至整个朝廷的大多数臣子都不至于昏聩到为了追逐眼前利益,而将整个中原地区拱手让人的地步。而早在很久之前,太子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大梁朝廷之中有藏得极深的细作。
    既然有人处心积虑地推波助澜,那么他便索性见招拆招。先是在军机阁的决议上秘而不宣地决定扣下六万兵马,更是有意绕过了宁王。再以各种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至关重要、能够调动大梁主力的兵符暗中交到燕云易手中。
    此举一方面能够确保前线的战士有足够的后备力量与北境蛮贼抗衡;另一方面,同时不失为引蛇出洞的好计策。近期这段时间,只要有人跳出来参奏燕云易谋夺兵权,就算不是奸细,也必定逃不脱干系。
    如今万事俱备,安插在忻州的眼线来报,沈亦清已然在南唐楚王势力的协助之下携兵符离开城中。瞧着行踪轨迹,是直奔万安的路线。
    倘若不出意外,此时她应该已经与联军汇合,而那枚兵符也就顺理成章地交到燕云易手中。换做是别人,恐生变故或是不臣之心,毕竟这可是数万精锐的兵权。可是梁筠故意设计由沈亦清成为经办之人,只因看中她的绝无二心。
    许久之后,太子终于说道:“成了。”
    梁成帝只觉得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稍稍落地,但不敢掉以轻心地问道:“依信中所言,除了相干人等,旁人一概不知兵符的具体下落。这话你觉得可信吗?”
    此时一旁静默立着的太子妃苏滢躬身行礼之后,娓娓道来:“太子有意安排下面人透露朝廷限制燕云骑兵权的消息,为的就是不着痕迹地让南唐和北凉知会。他们既然还能表面上毫无芥蒂地与大梁精诚合作,起码说明在对阵北境这件事情上,大家都是站在同一阵线。”
    梁成帝倨傲地听着,却神情舒展了许多,似乎很乐意听到这样的结果。只见他从容地坐了下来,示意苏滢继续说下去。
    苏滢颔首恭敬地继续说道:“儿臣借着这阵子宫中议论北境战事的东风,装作在无意之中被倾月公主听见燕云骑势力单薄的事实。没想到,公主比我们想象中更加担忧燕云易的安危,她私下里央求儿臣替她想想办法。故此,儿臣依照殿下早先的安排,假意当着公主的面支走太子,给她制造机会单独留在东宫之中,于是就能顺势将兵符送出宫去。”
    不出所料,听到她神色如常地说出将梁倾月作为摆布的棋子,梁成帝的脸色瞬间就“唰”一下变了颜色,周身有些怒色。
    他却顾左右而言他道:“太子妃真是好手段,不愧是朕的好儿媳。”
    苏滢怎会不知他是在心疼这个备受宠爱的女儿,当初太子与他说起这个计谋之时,梁成帝的激动之情不下数十倍。此时这样的冷言冷语,都已经算是不能更轻。
    她并未因此而有触怒帝王的担忧,只是平静地回应道:“陛下谬赞了,儿臣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梁成帝冷声道:“你以为朕真的是在夸你吗?”
    眼见他的愠色正盛,太子梁筠忽然开口道:“陛下只在意结果,此番只要能够肃清朝野,相信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以被利用的,对吗?”
    他的声音悠扬,分明是普通的语调却俨然散发着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
    闻言,苏滢神色凛然地低下头,满是崇敬与平和的神色。而梁成帝的任何情绪也在瞬间消散殆尽,转而又是那副君王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
    他顿了顿,语气和缓许多地说道:“太子所言极是。只不过,月儿毕竟是你的妹妹,要说总不至于亏待了她,或是让她受了委屈。”
    梁成帝的神情与话语并不像是发号施令的帝王,反而像是在和太子协商,期盼他能够顾念手足之情,对梁倾月特别照拂。
    太子表面恭敬道:“是,儿臣谨记于心。”
    梁成帝自然拿不准他这么说是真的会照做,还是单纯地想要敷衍自己。可大梁朝野之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内忧外患无日无之。自打自己登基即位,凡是重大决定都无一不是与太子商议而行。越是纷繁复杂的政务,就越是得依仗着太子出谋划策,就像是这次北境突如其来的兵甲之祸,根本离不开他当机立断的气魄。
    要不是太子先发制人地断言北境之乱不在于外、而在于内,恐怕大梁的一切行动早已暴露得更加彻底,就算不会损兵折将,也只能陷入被动的境地。
    梁成帝虽然生性多疑,却并不是个斤斤计较、不能容人的小人。就如同他明明知道宁王在暗中多有活动,不仅与荣远侯府、兵部尚书等朝中重臣过从甚密,更是与南唐之人有过不少接触。可是梁成帝清楚宁王的所作所为与心中夙愿都是一心一意向着大梁,对他这个皇兄也绝无半点反叛之意,那么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此,他对太子并没有太多不满的情绪,反倒出言缓和道:“太子行事稳重,不必朕多说什么。太子妃,接着说吧。”
    苏滢应声道:“是,陛下。倾月公主早在五日之前就已经出发去了忻州,至于路上会不会有什么变数......儿臣相信父王既然能将公主交托给谭掌司,那么他势必是可信之人。最新的信件也印证了这一点,看来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行事。”
    闻言,梁成帝聊表满意地点点头道:“嗯,你们做事情妥帖,朕心甚慰。”
    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太子一针见血地问道:“陛下还有疑虑?”
    梁成帝道:“朕是在想,以我对燕云易的了解,欺君罔上的事情他绝不会做。倘若他知道这个兵符是月儿偷出来的,依照他的秉性恐怕不敢擅专。但是没有这数万将士,你觉得北境之困当如何拆解?”
    太子道:“陛下所言极是,所以儿臣已经让齐王修书一封,告知燕将军无需有任何顾虑,可以大胆行事。”
    不得不说,梁筠的这招顺水推舟的确做得天衣无缝。他不仅利用梁倾月对燕云易的深情,借她之手将兵符从千里之外的京都城,不声不响地送到燕云易手上,更是通过梁倾月的口中,让齐王听见了万安将士所蒙受的危机。
    整个大梁皇宫之中,梁成帝的子嗣并不在少数,但是唯独齐王与太子的关系最为亲厚。齐王视太子既是值得敬重的兄长,又有一层亦师亦友的关系。
    这样重大的事情,齐王在得知之后,必然第一时间请教这个在他眼中尤为睿智的饱学之士。那么,太子就能够借由齐王的笔墨,暗中授权燕云易名正言顺使用兵符调兵遣将的权利。同时,他的这番举动能够帮助自己在齐王与燕云易眼中洗脱嫌疑,树立一个值得信赖的坚实身份。
    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怀疑是太子有意扣下兵符,然后自导自演地再去毁坏自己意有所图的计划。
    梁成帝终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略微表示满意地说道:“辛苦你们了,没想到在暗中做了这么多事情。朕只愿一切尽如人意,月儿能早些回来。”
    说是这么说,可他根本不需要知道这背后太子做了多少功夫,而他本人也并不是在意细枝末微的性格。就像是太子说的,只要结果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过程如何都不是他会关心的问题。
    说得更难听一些,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就算是全军尽墨,但是能够换回大梁的稳定,在梁成帝的眼中也不会有任何值得惋惜的地方。毕竟他关心的并不是燕云易或是大梁精锐的生死,而是自己的江山社稷。
    望着梁成帝渐行渐远,身披月色一点点消失在东宫的背影,梁筠不过是注目两眼而已,便又如常地俯身案前。苏滢有些犹豫的神情却在不经意间印入他眼中,太子并未作声,只是手握沾了朱砂的毛笔,潦草地一一写下批红。
    苏滢迟迟没有说话,心知他是在等自己开口,终于还是问道:“有一事臣妾始终想不明白,不知该不该问。”
    太子温声道:“看上去,你跟了我这么久,却还是很怕我。滢儿,你以后有任何问题都可以但说无妨。”
    闻言,苏滢难以遮掩自己的喜悦之情,平日里不多见地露出些女子的娇羞。她对太子的仰慕之情,绝非寻常言语可以形容。即便是成婚多年,二人早已是举案齐眉的一双璧人,她在他面前却总是无意之中表现得像是个不谙世事、有些紧张无措的小女子,全然没有对待旁人时宠辱不惊的模样。
    梁筠的一双眼眸很好看,面容挺括,算得上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只是身体较常人虚弱得多,因此脸上总是没什么血色。他满是耐心地望着苏滢,就足以让她无尽地沉醉下去。
    片刻之后,苏滢敛了敛面上的笑意,正色问道:“臣妾想知道,殿下为什么将这么重要的计划落在沈亦清身上。臣妾拙见,这个不安分的女子才是现如今最不稳定的变数。”
    太子的神情了然,却并未直接回答她,一边翻阅着手边有关于沈亦清的卷宗,一边问道:“你觉得她是怎样的人?”
    苏滢道:“臣妾与她没有太多的接触,只在之前的千秋诞上有过一面之缘。臣妾听闻她声名狼藉,不仅举止粗鄙,更有失女子的德行。”
    太子道:“只是这样?”
    苏滢道:“如果殿下指的是彻王妃之事,她能够懂得借力打力,倒也不失是个聪明人。她能够先发制人,为了报复陷害自己之人,不惜以身投毒,的确有几分魄力。又能够不着痕迹地替换彻王妃的手帕,也算四没有枉费臣妾的助力。沈亦清是个聪明人,同时也太容易招惹是非。”
    太子道:“像她这样的人,不会因势利导,不会趋利避害,行事往往忠于本心,所以最为沉稳可靠。若是利用得当,固然能够带来意料之外的效果,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说话之时,太子梁筠的目光似乎投射在更为遥远的地方,或许是万安,又或者是更远的幽云十二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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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一阵整齐划一的格外强烈的响动声,沈亦清明显能感觉到整个人都在随之震动。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稍微扫了眼外面的光线,看起来估摸是深夜时分,除了月光之外,只有眼前的烛火摇曳出光亮。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抬眼时对面的凌飞宇已然不见踪影,而自己的身上多披了一件刚刚自己给他盖上的披风。
    沈亦清虽然没有走到帘幕之外,也能够感受到明显的铁甲峥嵘之意。这样看来,应该临近子夜时分,也就是凌飞宇说的集结之时。
    他嘱咐得很清楚,如果没有特别的必要,沈亦清还是最好留在营帐之中。她倒是没有异议,毕竟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已然达成,若不是白天遇到凌飞宇,恐怕早就只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如今原本就想等到天亮之时离开,切莫因为自己影响任何正常的计划。
    只是她无意中从帘幕的缝隙里,清晰地望见每一个见过或是没见过的将士都整装待发的模样。
    这绝不是简单的集结演练,唯一的可能就是趁夜色突袭万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