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沈亦清也已经在这个看着布景不俗,一应俱全的船舱之中过了三日。
芸娘的确没有食言,既没有再逼迫她参与极乐楼的任何营生,甚至自那日之后没有在她面前提过极乐楼相关的任何只字片语。沈亦清只管统筹那些纸张上的账目和数字便可,每日黄昏时分芸娘会来检查一次,她只需要保证每一项科目不出差错。
一日的三餐丰盛可口,有专人送到沈亦清面前。甚至无论她在生活起居上有任何需求,都会有下面的人一一照办。除了失去行动自由颇为乏闷之外,这几日她的生活算不上糟糕。
那些账簿上的功夫其实花费不了她多少时间,沈亦清用了不到一整日的时间,就将需要整理的数字都勾兑清楚了,剩下的就是每日正常的流水记账罢了。见闲来无事,她干脆将过往的数目都理出来,整理些带有分析性质和参考意义的财务统计表。
这日芸娘依然定时过来查看,原本只是留心账簿,见沈亦清一如既往得毫无差错,倒也没有打算多待。只是恰巧瞥见桌子上散落着几页瞧着眼生的类似网格状的图样,里面包含着许多她熟悉的字目,还有各自对应的数字。
沈亦清见她有些好奇地拾起自己写的草稿,担心芸娘因为从事不法勾当而猜忌心重,赶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闲着也是闲着,顺带着就对着数据做点分析,从账面上直观地呈现出经营的基本情况。”
芸娘意味深长地看了沈亦清一眼道:“我既然能够让你替我算账,就不会担心你能做出任何我限制之外的事情。极乐楼的账,我闭着眼睛就能说清楚,不要以为你会算数就了不起。只是那天我就想问来着,你所谓的底稿和计算公式都是什么,为何闻所未闻?尤其是那些鬼画符一样的记号,你从哪里学来的?”
沈亦清被她问得有些不知所措:“记号?你是说数字嘛,不都是正常的计数方式?”
芸娘接着问道:“不对,大梁从没用过那样的符号。”
闻言,沈亦清下意识地问道:“您为什么会这么肯定,除非......您是大梁人?”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不对了。对着芸娘这种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知道的越少才会越安全。虽说她与大梁女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这才让沈亦清觉得格外惊讶,可是如今自己羊入虎穴,自身难保之时还是该收敛一些。于是,沈亦清赶忙避开她的眼神,微微低下头。
芸娘原本正有些不悦地蹙着眉,见沈亦清已然后知后觉地噤声,稍加缓和道:“看在你还不算太蠢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要是想在这个地方全须全尾地活下去,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就算听见了,也当作不知道。”
沈亦清口中应道:“是是是。”
芸娘也不再追究,只是说道:“也罢,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就按照你的意思把你说的分析做清楚,明早我会过来看。”
沈亦清惊讶道:“明早?”
芸娘道:“有什么问题吗?”
望着桌面上厚厚的账本,沈亦清只得苦笑着咽了咽口水,那可是极为庞大的工作量,且不论今晚必然是得通宵的,可即便如此恐怕也只能完成十之三四。不过,好在从她的眼神中,沈亦清读出了陌生的含义,说明芸娘也是头一次听说。那么,不管她做成什么样,只要明早能有一版看得过去的应该就可以了。
于是,沈亦清只得道:“没......没有。”
芸娘并不意外地继续说道:“明天是这接连三日盛宴的最后一天,也是这批新人初次亮相的机会,你明天一同参加。”
沈亦清眼中不由得露出些惊慌,心道不妙,难不成这个蛇蝎女人想要食言。这都还没有利用完自己,就打算毁约,说好了不会让她接触极乐楼的生意,终究还是信不过。
芸娘不消观察她的表情,就能够猜想到她的想法一般:“我可没有打算让你去伺候我的客人,以你的容貌姿色,恐怕要让别人误以为我极乐楼开不下去了。不过我记得有人求过我,说让我放过林佳颖。她明天也会出现在庆典上,我是看在你最近做事情尚算妥帖的份上,才给你这个机会。”
沈亦清赶忙有些紧张地问道:“多谢芸姐,只是我还是想要请教您,林佳颖如何才能脱身?”
只见她一脸认真严肃,甚至示好地轻轻拽着芸娘的衣袖,比起沈亦清自己涉险之时还要更为关切几分,芸娘不由得饶有兴致地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沈亦清愣了愣道:“她......是我的朋友。”
芸娘轻蔑地笑道:“朋友?依我看来,恐怕只是见过几面的交情吧。你这么关心她的安危,可是有没有想过她是如何对你的?说不定,人家宁可出卖你来换取自己的自由呢。”
听她这么话里有话地陈述着,沈亦清不是没有过一个瞬间,想要了解一下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林佳颖有没有屈服于他们的手段,又或是真的像芸娘暗示的以怨报德。
只是,话到嘴边,沈亦清还是平静地说道:“你说的没错,我和她不是很熟,但是她的姐姐对我有恩情。如果有条件的话,我不应该对她的境遇坐视不理。”
芸娘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感动,甚至打心眼里觉得沈亦清愚不可及。不过一切都如她所料,那么接下来她说的话也就顺理成章:“你怎么做是你的事情,听清楚了,我只说一次。明日的贵客之中,有几个是北凉人,我要你潜入他们之中,并且把这个成功倒在他们的酒水。只要你顺利完成了我说的事情,不光是你,就连林佳颖我也一同送回京都。”
说话间,芸娘从壁橱的一格抽屉中取出一个墨绿色的玉瓷瓶,也就是一个小鼻烟壶的大小。她举止柔和地将这个不起眼的小物件放在沈亦清面前地桌子上,抬眼稍稍瞥了她分毫。
沈亦清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尺:“你想让我下毒害人,这不可能......”
芸娘冷漠道:“怎么做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干预。你最终是完成任务,和林佳颖一同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又或者乖乖留在这里做我的账房先生,对我来说都不会有任何损失。只不过,我也想提醒你一点,不管这个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们是一群北凉人,也是他们侵占了你们大梁的国土,有这个机会能够报国仇难道有错吗?相信就算你回到京都,也不会有人因为这样的事情怪你。”
眼见沈亦清虽犹豫,但已经不似之前那般坚决,芸娘直觉她会一步一步按照自己计划的走下去。
她离开前说了声:“你再考虑考虑吧,还有的是时间。”
望着那扇厚重的门在自己眼前关闭,沈亦清有些恍惚地跌坐在椅子上,微微颤抖的手伸向那个看似普通的小瓷瓶,随即又赶紧缩了回去。
——
随着这个船舱的小窗隐隐约约透露出黎明的晨光,一夜时间稍纵即逝,转眼就快要到了芸娘约定的时间。刚巧沈亦清紧赶慢赶才算是勉强写出了她要的东西,随即疲惫地伸了个懒腰,重重的脑袋枕在手臂之上,打算伏案稍作歇息。
不知道今天到底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芸娘反常地比往日还要起得更早。这边沈亦清刚刚,萌生了些许睡意,迷蒙之间就要酣睡过去,那边芸娘就猛地推开那扇门。
沈亦清只听见“嘭”的一声,犹自以为自己在睡梦之中,惊呼了一声:“什么人!”
芸娘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觉得呢?”
她的声色妩媚,具有让人过耳不忘的特质。虽然只是短短几个字,沈亦清却条件反射一般弹坐起来。不得不说,即便她不承认,但是她在内心深处还是对这个高深莫测的女人有些天然的恐惧。
沈亦清微微晃了晃脑袋,努力清醒过来道:“我没注意到天已经亮了。”
芸娘细细打量了她一遍,朱唇微启:“看着这么憔悴,你一夜未眠?”
沈亦清点点头道:“还好,总算是赶得及了,这是您要的材料。”
芸娘接过她手写的十几页纸,上面有许多不易辨识的符号以及昨日她看过的类似网格的图形,还有其他许多分析性的文字。字面内容她都看得懂,只是其中许多表意性词语却格外陌生。
她一边看着,一边问道:“你通宵未眠,就是为了这些东西?”
沈亦清以为芸娘是对这些粗浅的表述不是很满意,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对,我知道现在这个版本是简陋了一些,主要时间紧迫,要是再给我几天,肯定能有个更完善的形式。”
闻言,芸娘止不住地笑道:“哈哈哈,你这孩子怎么心眼这么实在,谁让你赶这些?”
沈亦清只觉得一头雾水,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并不急着要?也怪自己没有说清楚具体的工作量,只是不知为何,在她的心目中根本没有“时间不够”的概念,似乎在她的潜意识里就没有拒绝需求的可能性。她瞧着芸娘心情甚好的样子,只得默默地苦笑两声。
好一会儿,芸娘才慢慢平复道:“也罢,写了就写了,等改日我找你细细解释一遍。”
只是很快,她的话锋就转入正题:“要是你不说的话,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才这么犯难。”
芸娘所说的,当然是她提出交换条件的事情。
可是还没等她问出口,沈亦清抢先一步说道:“我答应你。”
芸娘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说不上来是觉得沈亦清终于想通了,还是在盘算着她又有什么活络的心思。不过只要在这艘船上,任凭她有通天的本事,芸娘也有信心能够完全掌控。
所以她并没有追问沈亦清什么,只是着人丢下了一套光鲜亮丽的服饰,吩咐她赶紧盥洗一下,准备好了自然有人带她去正厅。
这边芸娘刚刚从房间里走出来,正对上穆都哈儿欲言又止的模样。
芸娘知道她的心思,却还是问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四下无人之时,穆都哈儿生闷气地说道:“姐,你不会真的相信这个人吧。”
芸娘道:“你如果还是一心只惦记着她与你的个人私怨,那我就不需要再听一遍了。”
穆都哈儿赶忙说道:“她能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她不能做的事情我也行。不就是刺杀那些北凉人嘛,大人给你的密函我看见了。姐,你把这个差事交给我,我一定......”
她的话音未落,芸娘就迎面扇了她两个响亮的耳光。
芸娘的眼中是平时绝不会表露的真诚与痛心:“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把你当成亲生妹妹一样看待,不是为了把你培养成极乐楼的花魁或是杀人的工具,你要是想要自轻自贱,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说完,她仍有些意犹未尽地微微颤抖着身子,全然不似无时无刻所表现出的城府与老练。
穆都哈儿低垂着头,又是自责又是懊悔,眼眶红彤彤的,却紧紧握着手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她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
芸娘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她只是一枚棋子,你犯得着和她较劲?”
穆都哈儿呢喃着说道:“可我就是看不惯你对她这么好。”
芸娘愣了愣神,见她这般孩子气的模样,心立刻就软了下来。她轻轻地拥抱着穆都哈儿,就像是那年在雪地里初次遇见这个饥寒交迫孩童时的场景。
“好了,别再闹了。过了今天,她就不再是你的麻烦了。”
穆都哈儿抬头问道:“姐,你的意思是,她......”
芸娘打断道:“别问了,时机成熟了我会告诉你的。现在好点没?”
穆都哈儿赶忙抹了抹自己的鼻涕,眼神中也恢复了平日的光彩,赶忙说道:“我这就去看看他们布置得怎么样,还有那群新人准备得如何。”
芸娘道:“去吧。记住,今天的一切都不容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