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过得比沈亦清想象中要漫长得多,更深露重之际,她只简单地披了件狐皮褥子,彻夜未眠地坐在海棠树下,看着天边一点点泛白。
她很少会通宵不眠,所以极为难得地见识到一些往日不怎么会看见的风景。比如,原来黎明前真的会有一段暗无天日的时间,就连星光都像是被遮蔽住,不露出一丝痕迹。就连周遭的一切都销声匿迹一般,没有一点动静,让沈亦清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天刚蒙蒙亮,丁全便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满脸愁容。
屏儿赶忙拦住他,拉到一边小声说道:“小姐一宿没睡,这会儿刚刚有些困意,你就别来添乱了。”
丁全为难道:“但是......”
屏儿打断道:“别说了,有什么事情都等一等。对了,你抽空也去睡一会儿,醒了才有力气办差事,难保小姐有其他的要事要你去办。”
丁全自然是事事都对屏儿言听计从,此时听她这么吩咐,便应了下来。可毕竟这是事关沈顾春的事情,他还是有些犹豫该不该如实禀告沈亦清。
见他迟迟没有动身,屏儿推着手将他往外撵,推搡间撞到了门洞处的一处摆件。丁全眼疾手快,这才没有从高台上摔落,却还是难以避免地发出清脆的响动。
连着一天一夜的折腾,沈亦清此时的确将将好才有了困意,双眼沉甸甸地正要合上,听闻寂静的空间内传出有些刺耳的声音,迷迷糊糊间看见丁全和屏儿拉扯的姿态。
“怎么了?”
她伸了个懒腰,神情有些疲倦地问道,顺带着难以控制地打了几个哈欠。
屏儿急忙道:“没......没什么,丁全笨手笨脚的,吵着您了。小姐您继续睡,我这就把他赶出去。”
一边说着,屏儿一边急忙对着丁全使眼色,警示他赶紧离开。
沈亦清随意地说道:“丁全说不定就是想借机来看看你,你别总是欺负人家。”
屏儿娇羞得脸上泛起一阵绯红,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赶忙刻意与丁全保持距离。
谁知丁全却满怀心事一般,兀自有些愣神,心思并不在这之上。
沈亦清知道他是踏实勤恳的性格,也最是藏不住事情。大清早无端赶到内院,总不至于真的只是想要忙里偷闲。
她问道:“出什么事情了吗?”
丁全见她这么问了,只得实话实说:“曲府刚刚出了讣告,说是少夫人沈顾春病逝,走得亲近的府邸可自行前往吊唁。”
空荡荡的庭院里,顿时噤了声。屏儿与丁全大气都不敢出,唯恐这件事情会对沈亦清产生什么刺激。可沈亦清不过愣了愣神,悠长地叹了口气,便没有什么其他举动。
越是瞧她一如往常般平静,屏儿便越是担心。她平白回头瞪了眼丁全,气恼他怎么偏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丁全自知做错了事情,惹怒了屏儿,只得灰头土脸地跑开了,省的她见了碍眼。
屏儿一边怨恼他,一边试探性地问道:“小姐,没事吧?”
沈亦清神色平静道:“我去送她的话,是不是得穿孝服。礼节上呢,有没有要求?”
屏儿道:“小姐,您别这样,奴婢听得害怕。”
沈亦清继续说道:“是不是还得给曲封送帛金,得多少钱才合适?”
瞧着她越是像没事人一般,屏儿更是惊慌道:“小姐,奴婢知道您心里不痛快。您要是觉得难受,就哭出来,千万不要憋在心里面。”
沈亦清道:“我真的没事,你难道还怕我会想不开吗?”
屏儿将信将疑道:“可是......前两日您还对着大姑爷恨得咬牙切齿,今天怎么就......”
沈亦清道:“你放心,曲封作恶多端,我一定不会放过他。只不过是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与其以卵击石地和他们周旋抗衡,倒不如找个借力打力的好方法。”
屏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沈亦清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只是连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就不知道了。
沈亦清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道:“我的好屏儿,别想了。快去帮我看看穿什么衣服合适,今天可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了。”
屏儿连忙跟在沈亦清的后面,无论如何,见到她又恢复神采奕奕的模样,自己只觉得说不上来的替她高兴。
——
真的来到挂上了白色灯笼、堆满了挽联的曲府门前,沈亦清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轻松。无形中,那块不明来历的大石头又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教她只觉得喘不上气。
沈亦清的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出那个衣着打扮陌生的女子“向莱”的模样,不知何故,她总是觉得沈顾春和这个梦境中的女子会给她带来相似的感觉。甚至她们遇人不淑,坎坷的身世都有些殊途同归。不知道这个叫“向莱”的小姑娘怎么样了,是不是会不沈顾春过得更好。
来不及再细想下去,屏儿已经掀开了车驾后的帘子,恭候沈亦清走下来。
她微微敛了敛心神,兀自站在了同一个位置。可笑的是,她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与沈顾春阴阳两隔。沈亦清望着门可罗雀的曲府,心想这与自己的预估倒别无二致。沈顾春在生之时没有多少亲朋戚友,如今也只能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地离开。
沈亦清只觉得,这样也好,起码不用虚与委蛇地和李氏、沈思云这些人费力周旋。能够清清静静地送沈顾春最后一程,也算是她们的亲缘所系,自己暂时唯一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走进草草装点的灵堂,沈亦清原以为只有她一人,没想到孙晋良和一名少年已然站立在厅堂正中央。
孙晋良先看到了她,关切问道:“你还好吗?”
沈亦清满脸都是难以遮掩的憔悴,眼下的乌青说明昨夜并没有安歇。
她报以谢意道:“多谢关心,就是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突然。”
可分明他们心里都清楚,所谓的沈顾春身染时疫急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而曲府为防止扩散省去瞻仰的环节,直接做主焚烧的举动究竟是为了隐瞒什么,如今也无从查起。
曲封所仰仗的,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孙家已然成为京都城的焦点,总不能人还没到,就先行插手曲府的家务事。虽然沈顾春是孙家嫡亲的外孙女,但毕竟已经嫁为人妇,冠了夫姓之后就是曲家的人。他索性先斩后奏,一不做二不休,赌的就是谁都不能奈何他。
“曲封实在欺人太甚!”
此时,沈亦清和孙晋良都只是满怀悲伤,隐忍不发。没想到身旁瞧着年纪比沈亦清还要小些的少年却横眉冷对,咬牙切齿地说道。
沈亦清不清楚他的来历,也不敢贸然应和,只得静观其变。
孙晋良道:“你对长姐有这层情谊,她泉下有知亦会深感安慰。只是你正值年轻气盛之时,凡事不要强出头,更不要在别人的地方口不择言。”
听他的意思,这位少年应当与她一同称呼沈顾春为“长姐”,那么必然是与自己有些血缘关系。只是孙家枝叶繁茂,沈亦清一时半刻并不敢确定他是孙家哪一房的子嗣。
少年并未收敛,反倒据理力争道:“他恃强凌弱在先,仗着长姐没有娘家扶持,竟然未经得父亲同意,就将她挫骨扬灰。若是我也一再忍让,沈家的颜面何存!”
沈亦清听着他铿锵有力的言辞,心中反复思量。
她轻声与屏儿交谈道:“屏儿,他是沈家的人?”
屏儿道:“小姐,你忘了吗?这就是小少爷。”
沈亦清自言自语道:“小少爷......你是说沈御辰?”
听屏儿这么说,她倒是隐约有些印象,那本记录了京都城各个府邸人物关系的札记里提到过沈建安与李姨娘除了沈思云这个女儿之外,还生了个庶长子沈御辰,同时也是沈家一脉单传的唯一男嗣。
屏儿点点头道:“不过您没什么印象也是正常的。那时候您还在沈府,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李姨娘最是宝贝小少爷,说是怕他过了您的病气,所以不需他到咱们院子里来。平日里就算院子里的下人们碰见了,咱们也得绕道走......”
她说得很隐晦,可沈亦清大致也能听出来自己那时的地位比较低,所以李氏甚至不允许沈御辰与她们来往的含义。
只是,既然如此,为什么沈顾春出了事情,他却流露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态度。
要么,他真的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刚正不阿;要么,这也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扮演的一种假象。可每日在李氏和沈思云的熏陶之下,沈亦清实在不敢轻易相信他会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正人君子。
之间沈御辰忽然走向自己,情绪有些激动道:“二姐,你意下如何?”
沈亦清没想到他会忽然将这个问题抛到自己面前,可理智告诉自己不能顺着他的话贸然表态,以免又陷入不利的境地。
她搪塞道:“既然姐姐是曲家的人,由他们来处理身后事也是情有可原,相信姐夫能够处理妥当。”
沈御辰冷声道:“听闻二姐昨日登门拜访,难道当时没有看出什么蹊跷嘛?”
沈亦清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要质疑我蓄意谋害自己的亲生姐姐?”
沈御辰连忙施礼道:“御辰不敢。只是我希望二姐遇事不要太过软弱,当断则断,若是为了明哲保身,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蒙冤不白,岂不是助纣为虐。”
不待沈亦清回应什么,他又兀自继续说道:“我身为弟弟,本不该出言造次,只是既然事有不公不明之处,就不应该含糊了事。言尽于此,想必二姐行事有自己的顾虑。”
他说完,规规矩矩地向沈亦清和孙晋良施礼后,自顾自地转身离开。他的背影分明印着“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含义,反倒教沈亦清有些措手不及。
这些言犹在耳的话语明明和她的初衷不谋而合,更不像是一个纨绔子弟能够胡乱绉出来的。
孙晋良道:“这孩子还是这样的心性。”
表面上,他摇了摇头,可是神情明显是赞赏居多。
沈亦清好奇道:“大哥似乎对他颇为了解?”
孙晋良解释道:“他的私塾先生是我的同窗旧友,我也算和他有过几面之缘。御辰与他的家人全然不相似,尤其是你们那个只懂得钻营的父亲。他正直守礼,循规蹈矩却又不墨守成规,心性上反倒像是姑姑嫡出。”
沈亦清点点头道:“他和姐姐的关系很好吗?”
这点屏儿倒是更了解,于是说道:“小少爷和大小姐一样都爱读书,两个人每次都有很多可以聊的话题,只是内容都有些深,奴婢不大听得懂。”
想来他们应该是都酷爱读书,有了相同的志趣,继而一点点形成交浅言深的姐弟情谊。沈御辰性格的形成,一定也有沈顾春的影子在,所以才能懂得是非黑白,而不盲目听从李氏等人的教唆。
沈亦清并没有再细问下去,她根本不在意沈御辰是怎么看自己的,起码在现在的她看来,无论他是怎样的人,都与自己并没什么太大的干系。只是如果他真的有表现出来的这般刚烈心性,不免教她侧目而视。
不过,眼下她至多稍加留心而已。沈亦清转过身来,装了几只檀香,点燃了对着沈顾春的牌位无声哀悼着。对着那个冷冰冰没有任何温度的木头牌子,沈亦清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
孙晋良瞧她满面愁容,轻声说道:“你看开一些。”
沈亦清道:“姐姐一直都喜静,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孙晋良见她并没有神思过度劳损,而心灰意冷的模样,总算放下心来。
他点点头道:“你们姐妹这些年的处境我有所耳闻,实在不易。”
沈亦清道:“都是些不足为道的小事,无论如何我们过得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与城外的那些难民相比,恐怕不足十分之一。我只是在想,要想体面地活着,究竟是不是一件难于登天的事情。姐姐曾经最想要的,应该是自由吧。”
孙晋良默不作声地听着,顺着她的视线,望着刻着沈顾春名分的牌位,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或许这便是每个个体需要为之拼搏的根本,也是无数人终身难以企及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