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苑里,此时却是一片祥和与寂静。内苑里本就没有常备太多侍奉的人,昨日又有些突来的变故,因此赵嬷嬷已安排将年资尚浅的那些调配去府里别的地方,余下踏实勤勉的做些粗使功夫,专职洒扫。眼下各人都只顾处理自己手上的活计,即便无人在旁盯着,却并无交头接耳,故而偌大的场院只能听见些轻微的响动。也正因此,屏儿焦急的身影以及来回踱步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方才下人传来口信说“少夫人正在被夫人刁难”之时,碰巧被屏儿听了个仔细,她心急如焚可却无计可施。好在燕云易并没有坐视不理,而是第一时间与侍卫林昊急匆匆地往燕夫人的居处赶去。即便如此,屏儿一颗悬着的心迟迟难以放下,时不时地往外面眺望,期待着自家小姐能够完好无损得回来。这入府不过一日多的光景,竟连番生出这么许多的变故,可不算是什么好兆头。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屏儿惦念着这些时日的遭遇,一时之间沉浸在思绪之中,没料到身后会突然传来沈亦清的声音,冷不丁地被她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小姐,您走路怎么没声音!”屏儿一张小脸带着些惊吓和委屈。
沈亦清笑着道:“我这不是看你表情这么严肃认真,不忍心打扰你嘛。你到底在思考什么呢,这么心无旁骛?”
屏儿当然不想说些消极的话语影响她的心情,于是连忙岔开话题道:“听说燕夫人把您给扣下了,出什么事情了,要不要紧?”
沈亦清耸耸肩道:“本来可能是挺严重的,不过……后来燕云易来了,他让我先回来了。”
屏儿欣喜打趣道:“方才消息一传过来,少将军就连忙追出去了。嘿嘿,看来姑爷对小姐真的很上心。”
沈亦清闻言不由得想起刚刚有些惊险的场面,汤茵咄咄逼人的气势甚是凌厉。她不知道在转瞬之间,他是如何用林昊的刀鞘精准击中目标,只是若不是燕云易的及时赶到,自己无论如何也难免受些皮肉之苦。此刻屏儿的话萦绕在耳畔,她弗一想起那个出现在光晕之中的、眉眼清冷的男子是自己的夫君,便生出些别样的情感。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急忙拉着屏儿转到里屋:“你跟我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另一边,汤茵望着面前默然跪着的燕云易,只觉得心中又急又痛,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却只是愤而问道:“易儿,连你也要忤逆我吗?”
燕云易面容平静,沉声道:“儿子不敢。”
汤茵道:“不敢?你有什么不敢做的!从军、抗旨、悔婚,现而今为了你这个素未谋面的新婚妻子顶撞我,你到底还有没有把我这个为娘的放在眼里!”
燕云易本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作罢,只略带着些疲惫地笔直跪着。
汤茵的话语在这个空间中消散,愤怒找不到承载,转而触及本就越来越敏感的神经。她冷笑道:“好啊!这就是我的好儿子!你不是要代她受过嘛,我这就成全你!李嬷嬷,去把家法取来!”
李嬷嬷急忙劝阻道:“少爷,说句软话吧,夫人不是这个意思。”
汤茵抬声怒道:“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
隔间处佛堂中的熏香燃尽,带着一缕白烟扶摇直上,在高处徐徐散去。这处院落中,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也都不是什么秘密,何况动用家法本就事关重大,因而很快就透过些只言片语传到赵嬷嬷耳朵里,她自是赶忙向乔老太君上报。
时过晌午,来访的宾客也都尽数打道回府,乔芸正在花厅与燕云殊叙话。乔老太君知悉的那一刻也有些焦急,可转念一想便有了另外的打算。
燕云殊请示道:“母亲向来不满意这桩婚事,如今这般应该也只是一时之气。我这就去劝劝她,想必不会无可转圜。”
乔芸阻拦道:“若她真是心里有气,发出来也好。”
燕云殊迟疑问道:“祖母的意思是?”
乔芸浅浅说道:“你母亲性子倔强,既是决意要惩戒易儿,估计谁都劝阻不动。易儿从军这几年,她看上去没什么要紧的,可是心里又何曾好受过?就让她趁着这个机会把情绪宣泄出来,只是委屈易儿了。”
每每想到这里,乔芸总会不禁意间在脑海中浮现出独子燕滨纵马驰骋的画面,心中的悲凉止不住地喷薄而出,但丝毫不能表露在外。同为母亲,汤茵还有机会和空间容纳偏执的性格,可她却断然没有退路,更没有脆弱的权利。即便两鬓斑白,也还得时时刻刻保持着高贵与端庄,以及能够撑起整个侯府的气魄与洞察。
“况且,眼下这倒未必是什么坏事。”落寞的情绪似乎只停留了片刻,乔芸很快便重新恢复一如寻常的神态之中,处变自若。
燕云殊点点头道:“拒婚一事终归是违抗上意,就算祖父连夜赶回军营,也免不了有心之人大做文章。先前彻王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很明确,若不是齐王在场,他今日定不会善罢甘休。看来只有当侯府的日子在他们眼里难过了,燕家才能好过些。”
乔芸望着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而说道:“不知道亦清这孩子怎么样了,适才在你们母亲那里,怕是也受了不少委屈。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刚进门不久,举目无亲,还得接连面对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我本想去问候几句,免得她心寒;可折腾了这半晌,身子骨也乏了,就由你替我跑这一趟吧。”
说来多少也有些落寞,荣远侯府看似气势恢宏,却始终人丁单薄。燕啸天是一脉单传,又只有一门妻房,并无外室。故此燕云易不仅没有嫡系的叔伯长辈,也没有庶出的表亲血缘。原本侯府理应由汤茵掌家,奈何她如今这般擅专的脾气秉性,就算是至亲骨血都极难相与,更遑论用心体恤他人。沈亦清赶巧在这个节骨眼上嫁进侯府,既没有母家的支持帮衬,又缺乏夫家长辈的照拂关怀,的确举步维艰。
燕云殊闻言略有思虑,他想着的是:虽说二人就现在的关系而言需要有所回避,可既然是旧日相识,如今他也担着“兄长”的身份,于情于理都不该毫不关心。因此,即便他脸上几不可见地划过一丝犹豫,但是很快便应允下来。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应,清秋苑深处正拉着屏儿问长问短的沈亦清猛地打了个喷嚏。她随意地揉了揉鼻子,继续方才的话题,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我仰慕燕云殊?你没记错吧!”
屏儿连忙想要捂住她的嘴:“嘘!小姐您小点声,别教人听见了。”
沈亦清丝毫不在意,只是不住否定道:“不不不,这绝对不可能。你会不会记岔了,或者他们俩的名字有所相似,所以混淆了。”
她说这话时,潜意识里自然而然地出现燕云易冷峻的侧脸。虽说沈亦清此刻对他依旧并无好感,可总归比初见时看着要顺眼些。相比之下,她不仅对燕云殊其人毫无印象,更是因为昏迷之时他们兄弟二人的对话言犹在耳,而多了几分抵触和反感。
屏儿担忧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净说些奴婢听不懂的话?”
沈亦清察觉到自己的语态可能过于反常,只得稍作调整,故作轻松地重新坐下,一边微微抿了口水,一边含糊道:“可能是之前没休息好……也可能是被昏迷影响了,总之有些事情暂时想不起来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有一点我是真的没想清楚,既然你说我一直钦慕的人是燕云殊,为什么最后嫁的人是燕云易?”
少女的心思被命运裹挟,实属两相取舍之下的无奈之举,如今被当事人这么事不关己地提起,倒问得屏儿一时语塞,几乎不知道怎么回应。直到她看见自家小姐坦然的神情,才明白沈亦清确实如她所说不明就里,于是认真作答道:“虽说您要嫁的人是姑爷,可是初时来沈府提亲的人的确是世子。直到喜事临近,才知道真正要成亲的人是荣远侯府的另一个少主,燕云易少将军。原本您执意要退婚,恰好三小姐因为婚事而心生嫉妒,暗地里变着法儿地折磨您……”
“所以我身心俱疲、一病不起,心灰意冷之下为求早日离开沈府,就答应了?”沈亦清兀自思索着,便将屏儿未说完的话续了下去。
屏儿默不作声地微微点头。
沈亦清话语间略带激动地挥手,无意中打翻了手边的茶壶,沸水泼在自己左手背上,屏儿反应灵敏,立刻紧张地为她检查伤处。而沈亦清此时可顾不得手背的红肿,即便它正与手腕的淤伤连成一片,蜿蜒着呈现出惨不忍睹的模样。她也同样没时间理会屏儿带着心疼的关切,还有不住的追问。
外表看起来,沈亦清只是单纯有些吃痛所以神情复杂,实则内心波澜壮阔:我怎么会喜欢燕云殊,我们之前有过什么交集吗?我不会真的以前向他表白过吧,不然为什么他要假扮燕云易求亲?还有,这些事情燕云易是不是早就清楚了;还是说,这也是他原本就计划好的一部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这两日的种种,算是他的愧疚之情还是另有所图?
“小姐,小姐!”屏儿连声唤了几遍,沈亦清才回过神来,低头正看见被屏儿小心翼翼包扎完的左手,药粉均匀地敷在烫伤的位置,正一点点地生发些清凉的感觉。
沈亦清惊喜地夸赞道:“呀,屏儿你手艺真好。哎呀,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屏儿嘟囔道:“也不知道您这两日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身体好一些,这不是磕着碰着,就是被开水烫伤。往日您最是细致谨慎,从不会这么不当心,难不成是这侯府的风水有什么问题,刚好对您不利。”
沈亦清笑着道:“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封建迷信。”
屏儿似是不解:“小姐,什么是封建迷信?”
沈亦清望着屏儿疑惑的眼神,忽然不知从何说起,她甚至无法解释这个词是怎么在自己脑子中蹦现出来。好在她没有机会费心思考,因为一阵叩门声传来。据通报的人汇报,世子已在清秋苑前厅候着,沈亦清的神情不自觉地严肃起来。
清秋苑并不大,走到前院也耗费不了多长时间,可沈亦清却偏偏不疾不徐地走走停停,愣是耽误了一炷香的功夫。直到她闲庭信步地迈进前厅,只见燕云殊负手而立,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墙上一幅泼墨山水画,颇有些入神。
沈亦清率先开口,打破宁静:“看来世子对这幅字画很感兴趣。”
闻声,燕云殊转过身来,报以浅浅的笑意,语气温和道:“不过是闲时的消遣,不足挂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反倒是弟妹在书画上颇多涉猎?”
瞧着他俊朗的模样,沈亦清不由得感叹这家人的好样貌,两兄弟竟都生得这般出类拔萃。燕云殊周身带着些温和恬静,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与他博闻强识、极善谋断的处事之才相衬。他眉宇之间的刚毅与燕云易有几分神似,即便只是寻常文人的衣着打扮,却丝毫不见沉闷的书卷气。
望着他那张一半带着温润气质、一半透着英气的面容,那些信笺上带着期待与向往的字句仿佛跃然纸上,沈亦清似乎在瞬间便明白了个中原委。可对着这么一张脸,她的心里不仅没有丝毫悸动或欣喜之情,反而带着些陌生与不悦。
沈亦清冷声道:“世子可能真的记错了,这些我一窍不通。”
燕云殊略有停顿,复又笑着说道:“弟妹过谦了,我记得你有幅簪花仕女图,出自南唐落霞山庄,是不可多得的珍藏。”
沈亦清打断道:“世子究竟是来与我闲聊、叙旧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呢?如果只是单纯想和我聊仕女图,那恐怕要恕我不能奉陪了。”
屏儿垂手立在一旁,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怎么能是小姐说出来的话,更何况是对着世子。自打几年前上元节,他替沈亦清寻回那卷被人当街横抢的簪花仕女图,两人便因同好书画词赋而初识,也算点头之交。虽再无什么来往,可沈亦清却念念不忘,总是于无人处向屏儿说起知音难觅的惺惺相惜,还有燕云殊如何才华横溢、运筹帷幄。即便后来有了波折,她却也只道他的好处,从未有过这般疏远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