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床旁的时候,那里已经有好几个经验丰富的护士正在开始安装心电监护了。
滴滴滴的机械声音响起,而床上的人已经没有了意识。
有一个护士是隔壁组的,此刻也手忙脚乱的走过来,连忙说:“我记得半个小时之前都是好的,那个时候我过来查看picc管的情况,对方还跟我聊了两句天,问我今天是不是很忙。”
她声音都有点哽咽了,因为之前在科室的时候,何天纵虽然不是她的病人,却认得她,有一次还帮着他们护士搬梯子。
当时何天纵好像只是路过,看到他们有些忙,在发现他们需要梯子之后也没说话,只是一个人去楼下仓库里找了一会儿,没几分钟就扛着个梯子走上来放到他们面前:“你们是不是需要这个?”
那时候他还穿着裙子,笑得很开心。
这个护士一边想着,语速就乱了起来,夏眠过去给她顺了顺气,才继续道:“半个小时之前他都还是能跟我说话的,而且我听着好像跟之前也区别不大,我还问他今天有没有不舒服,他说刚跟医生说过了,没有关系的。”
“可是,可是……”
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夏眠抿着唇,伸手去探对方的脉搏,很轻,几乎难以扪及。
而负责进行血气分析的护士也进来了,她拿着玻璃制的粗针筒:“按理说我们应该从股动脉取血气,可是……”
可是何天纵的病灶本来就在那附近。
夏眠沉声:“那就从下肢取,取完之后紧急送过去查一下,别让检验科的人过来取了,太耽误时间,拿到之后吩咐一个实习生跑着直接送过去。”
“好的夏医生!”
“血象当然是要查的,但是现在如果还要加个生化结果出来得太慢……”她只思考了一秒就继续说,“算了,等一下送血气的跟送血常规的先拿过去,我会跟检验科打电话说一声,让他们先出这边的。”
主任也在门外,看着夏眠的指挥,并没有发表什么不同的意见。
等夏眠把暂时需要紧急处理的医嘱全部吩咐完,想也没想就冲到门口,准备回办公室打电话给检验科。
不过刚才表面上看着再怎么冷静,此刻在出门的时候还是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科室主任。
不过对方也只是让开了一个身位并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对夏眠挥挥手,示意这里他盯着,让她赶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夏眠也只能点点头,然后就拔腿往办公室跑。
这一次她很快就打通了检验科的电话,正当自己刚把科室报出来之后,对方就先开口了:“你是昨天那个吗?”
就是昨天差点有一些矛盾的那个。
夏眠也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是的,我们昨天危急值的病人刚刚休克了,所以我刚刚让护士急抽了一个血气分析,加上我们先查一个学生画,您先看一看,他的那几项标准是什么,然后及时告诉我们结果,可以吗?”
她原本以为对方会记着昨天的矛盾再说些什么的,因此自己这一次的语气非常小心,毕竟现在最重要的是何天纵的病情。
不过在听夏眠说了一半之后,对方就已经知道了,也没有一点芥蒂:“好,你赶紧让同学送上来,我们假期出报告,然后可能电脑上不一定会显示,我们到时候第一时间电话告诉你。”
夏眠松一口气:“谢谢!麻烦你们了!”
“本来就是我们的本职工作,谈什么谢谢,反而是我应该跟你们说。”检验科的那个同事笑了笑,“好了,你现在赶紧让护士送上来吧。”
夏眠没有再寒暄,毕竟现在的情况根本来不及再多说些什么。
不过还好,护士都是有经验的,而且大家都很在乎这件事情,真的生怕出点什么意外,因此效率一流,夏眠才把抽血的条形码打出来,护士那边就已经连忙接过去,然后小跑着往检验科去了。
因为刚刚很多的医嘱都是口头的,存在都需要补充书面的以及做一些记录,还要记下来相关的情况发生时间,夏眠凝神坐下,用最快的速度一件一件完成。
而有一些不太忙的同事也过来帮忙:“我跟你去看过了,可能化疗药的毒副反应还没过去,因此出现这种情况,可能是在昨天输完血之后原本有所提升,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抑制住血小板的减低,所以才会突然发生这样的情况。”
夏眠呼出一口气:“先准备抢救设备吧。”
而后面的细节,夏眠几乎记得每一个瞬间。
她记得主任是怎么交代自己的,自己把医嘱开完后又重新回到床旁,按照抢救流程,先查看对方的瞳孔,然后一遍又一遍喊对方的名字。
没有任何回应。
他今天甚至还换了一条墨绿色的新裙子,夏眠都还有点印象,好像是上一次对方来住院的时候,给自己看过手机上的图片,说这条裙子不错,他准备下次来的时候穿的。
而且这条裙子价格比之前的那些都要贵,所以当时何天纵给自己看的时候还开玩笑的说:“但是这个价格实在是有些肉疼,不行,我得再犹豫一下。”
没想到他最后还是买了。
还是在这样的时候穿上的。
他是什么时候换的,是昨天,还是刚才?
因为今天查房的时候,他还是躺在被子里的,因此那时候还没有看清。
他在换上这条裙子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真的会有一些直觉,会觉得……会觉得这样会更好看一些?
夏眠强行让自己回过神。
而为了第一时间收到消息,刚才她已经让检验科的人一有情况及时打自己的手机,也是此刻,她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起来。
还还是刚才那个检验科的人,不过语气已经跟刚才相比严肃了很多。
“是夏医生吗?你要的那个病人急查血常规出来了。其他的先不论,我先给你说最重要的。”对方声音好像也有些遗憾,“血小板……0。”
夏眠只感觉身边都安静了下来,在这一瞬间。
她甚至都听不清旁边人在说什么,但是理智依然存在,因此只是反应了两秒,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然后说:“知道了,谢谢。”
主任就在这旁边,因此也听到这个电话。
而就在刚才开会的时候,夏眠还在说,病人如果发生任何意外情况,只进行基础的抢救,不进行气管插管,不去icu。
夏眠去护士站拿了呼吸器,已经有经验丰富的同事和值班医生守在旁边了。
她看着病床上的人,此刻他绿色的裙子因为太长,也因为刚才抽血气的缘故,已经拖了一半在地上。
而现在不管别人再怎么呼唤他,就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先紧急抢救。”
胸外按压和巡回复苏是每个医学生最熟悉的急救知识,夏眠之前实习的时候做过几次,不过来到这里之后也是第一次。
她看到对方瘦削的胸腔,肋骨形状清晰可见。
而此刻他的脉搏已经无法扪及,心电监护也开始发出刺耳的滴滴声。
——这是一种高声警告。
夏眠跟一旁拿着气囊的同事对了一个眼神。
然后两手交叠,放在了何天纵的胸腔上。
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心跳得位置。
她在心里数着数,然后往下一压——
一次,一次,又一次——
夏眠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累得麻木,这种东西本来就非常消耗体力,她一边数着次数,床头的同事就按着气囊,一点一点配合。
她看见何天纵的胸腔薄如纸片,在自己用力的按压下毫无生机地一起一伏。
而对方依然紧闭着眼睛,没有哪怕一点反应。
直到后面的自己实在是没有力气了,直到按压的时候已经无法达到标准的深度了,夏眠本来还想坚持,已经有隔壁组的同事过来接手:“没事,我来替你。”
夏眠这次是真的连手都抬不起来,甚至在刚刚离开床旁的时候都无法站稳,因为刚才就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上面。
她浑身都是汗,感觉到已经有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落到眼睫的位置。
夏眠其实想伸手擦一擦,可是刚有这个动作就已经累得弯下腰来。
旁边的护士给她拿了张椅子,她几乎是有些狼狈的靠在上面,然后看着自己的同事们,一个一个接力,继续进行着按压。
何天纵是那么瘦的一个人,在足足四十分钟里承受着急救,直到又换了两波同事,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她看着因为按下的动作而有一点起伏的墨绿色裙子,好像也跟对方一样,像一只没有生气的蝴蝶。
又是二十分钟过去,又换了一个同事的时候……
何天纵他身上已经开始有了淤青,嘴唇苍白,瞳孔也没了对光反射,他好像一具无知无觉的躯体,承受着这一切却没有一点感觉。
而他又是如此安静。
好像不会被任何人打扰一样。
在旁边一直帮忙的科室主任看着这一切,而心电监护已经变成了嗡鸣,尖锐地持续了很久。
“好了。”
科室主任说。
“抢救的时间比起原本已经多了一倍,而对方现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呼吸脉搏消失,心跳停止,且瞳孔对光反射消失。”
这些都是课本上再熟悉不过的词汇,夏眠却只感觉整个人被抽空了,然后听见主任在说完其他分析之后,落下最后一句结论。
“——宣布临床死亡。”
在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其实在按压到一半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会有这么一个结局,并没有太震惊。
经验老道的护士已经走过来,把刚才的各种仪器都收了起来,然后拔掉氧气罩。
露出一张无比苍白的脸。
他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而胸腔就经历过了那么久的抢救,看上去早就没有了一点生机。
不过他身上的裙子依然保留着原本的颜色。
夏眠咬着牙,一步一步走过去。
的确是跟主任说的一样,没有任何可以转圜的可能。
明明一个多小时前,对方还在跟护士开玩笑,可是死亡就已经在那个时候悄悄降临了。
夏眠看着刚才汇报的那个护士此刻抱着膝盖蹲在墙角,看上去并没有哭,只是刚才也参与了抢救,不知道是觉得累了,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她看着何天纵,甚至都还能想象得出来他说话的声音和腔调。
温和的,没有一点攻击性的。
她其实知道自己是冷静的,因为作为一个医生,在昨天接到那个电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相关的猜测和准备。
但是做了准备和真的面对本身就是两码事。
她眨眨眼,然后走过去,替何天纵把衣服穿好。
这个时候检验科的人又打来电话,说刚才查的血气和生化结果回来了。
夏眠声音还是镇定的,先是感谢了对方,然后才说:“知道了,不过患者已经……”
那一头也没了声音。
其实这种情况大家都面对过,可是谁又能保证,真的能做到心如止水呢。
病房里的一些同事也先退了出去,毕竟他们都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忙。
夏眠也没有真的发呆太久,跟自己的管床护士低声说:“叫相关的人来吧,我去开临床死亡证明。”
对方应了,此刻也没有多话,只是赶紧跟着去办了。
而刚才这样的动静本来就很大,加上现在的反应,其实走廊上的那些病人和家属基本上都已经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
“小何,小何他……”
“我明明早上的时候还跟他说过话,还问他要不要吃饭!”
“他那个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不是只是说血象降低么,怎么会这么严重?”
\"每个人体质不一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所以到这种情况下,他的父母都没有过来吗?”
以及在人群中的,还有之前那个被何天纵安慰过的小女孩。
她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大家都围在一起,好像很热闹。
不过她听得出来,大家是在讨论何天纵,于是好像也想很兴奋的插进来:“是哥哥吗?哥哥怎么了?”
“我还没跟哥哥说,我这次穿刺特别勇敢,都没哭呢!”
“你们为什么会是这个表情呀,难道你们都没有我勇敢,穿刺也哭了吗?”
——没有人回答。
这样稚嫩的童声在此刻仿佛是一种诘问,路过收拾设备的护士也只能低着头走过。
可能年幼的孩子心中还没有死亡的概念,却依然记得一定要跟哥哥汇报。
小孩子的母亲搂着她,好像在轻声细语说着什么。
“我就说!”她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大家都没有我勇敢!”
还有一些病人家属也跟着轻笑两句。
毕竟他们也不想让孩子跟着染上这样的气氛。
他们本来都是肿瘤科的病人,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送病友离开。
只是……
希望好像在他们之间传递着,有时候明亮,有时候黯淡。
不过在现在这个时候,好像短暂地熄灭了一下。
夏眠回到办公桌的时候,看到了对方放在桌子上的病历。
上面还写着这一次的入院计划。
“患者拟入院行第四次化疗,并在化疗结束后进行全面复查,后酌情增加放射治疗。”
她甚至还记得何天纵好奇的问过自己,放疗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我听隔壁床的人说,就是进去一个大大的机器里,然后身上盖了一张膜,机器转来转去转几圈就结束了,是不是?”
那时候夏眠还笑了一下:“你这样理解其实也没什么错,大概就这么个流程。”
“那我怎么感觉其实跟做ct差不多?这个应该不会怎么掉头发吧?”何天纵想了想又摸了一把自己的头顶,“不过我现在都掉的快差不多了,之前想着要不要干脆去全部剃完算了,不过走到理发店门口的时候又没进去。”
“我那时候就想,这毕竟还是我自己的头发,不管怎么样,就算是掉了,我也要看它们一根一根掉光为止,可不要真的被一刀剃没。”
于是后面来医院的时候,他都戴着弟弟给的那个红色的毛线帽。
红色的毛线帽,配他现在墨绿色的裙子。
何天纵说:“夏医生,这个是一种新潮搭配!是走在时尚前沿的,毕竟时常本来就是个圈嘛——”
夏眠一边想,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最后的病历。
而在几分钟之后,门口突然传来了新的响动。
“医生,医生——!!”
一个声音颤抖的女声,也有些熟悉,忽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她看上去不太年轻,头发白了一半。
“请问一下,何天纵……”她再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都还有些犹豫和质疑,“是在这个,这个科室吗?”
夏眠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身后还跟了两个人,一个壮年男人,另一个是背着书包的孩子。
女人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有一些局促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我是他的母亲,我们想来……”
“——看一看他。”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