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武榜上排名前五的高手,顾大千的心中,没有丝毫的波澜,因为他有信念,有家人带给他的信念,这股信念支撑着他向前,无论刀山火海,他都会无所畏惧,奋勇向前。
顾大千心中升腾起许多记忆,记忆里有妻子刚刚跟他相见时的场景,有那夜妻子生下顾千屿时的场景,有一家四口聚在一起,夜晚坐在院子中看天上的星星的场景。
他心里的愤怒渐渐平息下来,不再因为仇恨痛苦万分,更没有痛哭流涕,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极其平静,如同顾千屿院子中的湖水一般,没有一丝波澜。
他的心开始放空,忘掉了一切剑招与剑势,在这混乱的战场之上,他的内心竟然变得无比平静如水,甚至比活着的过去四十多年时光里的每一刻,都要平静。
他的剑就在他的头顶,悬浮着,同他的心境一样安安静静悬浮着,那柄剑,是父亲留给他的剑,并不是什么名剑,也从未入过玲珑阁的兵器榜,但这柄剑却着实陪伴了他二十多年时光,并陪伴了他无数个孤独寂寞的夜晚。
所以,他早已经不把这柄剑当成是一柄单纯的兵器,而是自己的伙伴,是能够与他同历风雨,并肩作战的伙伴。
他永远相信自己的剑,无招胜有招的剑招。
心念一动,顾大千合十的双掌张开,右手抬起,虚空一握,不知何时,那柄剑已然出现在他的手心里。
剑光一闪,风雷大动,携天地之气,聚九霄之灵,他手中剑如同杀神手中的剑,一剑开天,剑势滚滚,在这潍州城外十里处,搅弄风云。
天空突然阴沉了下来,云朵很低,仿佛触手就能将云从天空之上摘下来,顾大千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手中剑势,已然到达天空,直冲云霄。
“风柏青,可敢接顾某这一剑?”
风柏青看这架势,心中兴奋不已,因为他也有好多年没有放开手脚去打一场仗了,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身为天下第五,实际上他与天下前四都从未见过,反正他所能见到的高手,没有人能在他的手中撑过三个回合。
这就是高手的孤独,始终不败,始终在追求一败。
风柏青嘴角挂笑,眼神中满是期待的神情,大喊道:“有何不敢,顾宗主有何高招,尽管用出来,风柏青我接着便是!”
“好!”
见顾大千如此说,陈琳和陈放以及其余剩下的二十多人自觉撤离了自己的战场,投石车也早已经停止了投石,战场上的所有人,都自觉的给二人留下决战的机会。
顾大千手握三尺长剑,眼神中充满了坚定。他虚空立于城墙之下,身子在空中站的笔直,长剑前指,冲着风柏青的方向。
分列两边的靖王轻重骑兵和站立北方的潍州城骑兵皆瞪大了眼睛,不足百步的距离而已,这些骑兵都已经能够清晰的看到这两位登顶武道之巅的风流人物,看得到那位手持长剑,胸中自有乾坤的天下第一宗宗主。
还有那个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是高手,放在人群中都认不出来的武榜前五的人物。
江南道的中路步阵依旧按照既定方略稳步向前,尤其是前方的持盾步卒,几乎算是人人视死如归,心存必死之志。所以即便在刚刚的大战中损失惨重,依旧没有任何人退出战斗,死去的空位迅速被活着的步卒补齐位置,始终坚定的保持着阵型的稳定。
顾大千回头看一眼城墙,刺史李克还在用他早已经酸痛肿胀的双臂用力的敲击着战鼓,此刻战场上平静了下来,战鼓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响彻云霄,就连身在江南道兵卒最后方的后勤部队都能够隐约听到,那如雷鸣一般的战鼓声,一声声敲击在顾大千的心底,敲击在每一个潍州城守城兵卒的心底,每一个潍州城百姓的心底。
“咚,咚,咚!”
剧烈的声音仿佛雷神的巨锤,将所有人的内心震碎。
此刻,顾千屿跟在邋遢老人顾霜寒的身后,先去找了妹妹顾千浔,然后根据顾大千留下的信,去北城外十里亭,等待着李子木和赵立新前来会和,然后一起去往鹤鸣山。
这是父亲早已经安排好了的,他从来没想过抗拒,从小到大,他始终不愿意听从父亲的话,但此刻,他觉得他长大了,毕竟已经及冠,他该听一听父亲的话了。
只是他不知为什么,他心底有种感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又仿佛什么都发生了,他心跳的极快,几乎跳出胸膛,他以为是自己过于紧张了,所以他努力的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深深的呼吸了一场,然后快步跟上去,跟在邋遢老人身后,往城北赶去。
城南战场。
顾大千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前数十上百万的军队,这些都是靖王爷的手下,都是自己的敌人,都是想要了自己命的人,他没有迟疑,举剑前刺,身子在空中急速旋转,剑尖跟随着旋转起来,他用他整个身体的力量做剑,这是非常凶险的一招,使用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风柏青这才重视起来,他抖擞精神,整个身子都处在了紧绷的状态,他身体前掠,手中剑在空中虚舞,连画无数个弧,剑走龙壁,在自己的身前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盾。
巨盾隐隐泛起白色的光芒,剑气纵横,就等着顾大千的剑气到来。
顾大千身子极速前行,一闪而逝,如一挂银河倾泻千里。
矛与盾的终极一战。
“轰!”
没有丝毫的剑招,也没有任何花样的招式,就是单纯的力量碰撞,力量对力量,内里对内里,两人将进行人类最原始的角逐,而赢了的那个人,将拥有一切,包括生命,输了的那个人,自然就要失去一切,甚至生命。
在撞上的一瞬间,整个潍州城南方,都听到了一声巨响,随后尘土飞扬,漫天雪花夹杂着沙尘碎石,重重的打在兵卒们的脸上,他们有些已经被巨大的气机震荡得闭上了眼睛,有些为了看清这世纪之战,艰难的睁开双眼,随即便被飞舞着的尘沙迷了眼。
没有人愿意错过这场大战。
一阵巨响过后,顾大千轰然倒地,口吐鲜血,却艰难的用剑撑住了自己的身体,他只觉得嘴里是甜的,因为一直有鲜血从他的口中渗出,他感觉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仿佛都变得火辣辣的疼起来。
他艰难的转过头,看向潍州城的方向,思绪却已经掠过了潍州城,去往了更北方的地方。
此时此刻,顾千屿他们,应该早已经离开了潍州城了吧?
他心中想着,却始终不愿意再去多想些什么,因为他害怕,害怕顾千屿没有出城,害怕他们突然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突然就看到了自己现在的这幅模样,那样他就丢失了在他们面前严厉的样子,那得多遗憾啊,让自己的孩子看到了自己不堪的一幕,那得多悲哀啊!
他嘴角挂着一丝笑意,他的眼神逐渐朦胧了起来,朦朦胧胧之间,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妻子的模样,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可他自己已经老了,老到完全没有了当初的样子,老到胡子白了头发花了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老到手中剑都已经握不稳了,只是令他欣慰的是,他的剑,没有白练。
他虽然没能保护自己的妻子,但这次,他保护了自己的孩子,他拄剑而立,笑容更甚,此刻他的眼中,已经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只有一个个简单而模糊的虚影,他艰难的坐下,然后盘腿坐于地下,脸上笑容清晰可见,可他脸上满是鲜血,这笑容显得格外恐怖。
城头之上,战鼓声停息,刺史李克转身望向城下,他将手撑在城墙边,因为个子矮,他用力的撑着自己的身子,踮着脚,想要看的更清楚些。
他看到了顾大千,看到了那个天下第一宗的宗主,武榜排名第九的高手,此刻却坐在地上,身旁没有一人,没有人上前,没有人去查看他的情况,大家都呆呆的看着他,看着他嘴角挂着笑,看着他用剑艰难的支撑着身体。
他重重的叹息一声,头往南,背朝北,缓缓闭上了双眼。
而被他剑气所伤的风柏青,此刻也同样奄奄一息的躺在了地上,他用力的撑起了自己的身子,艰难的站立着,但却感觉整个身子特别沉重,终于站立不住,倒了下去。
顾大千经脉俱断,盘腿坐于战场正中,死而不倒。
潍州城北,十里亭。
顾千屿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李子木和赵立新,一行五人,碰面之后没有任何话语,大家都沉默着,许久,邋遢老人才开口说道:“走吧,总是要走的,送你们去鹤鸣山。”
一行五人往北而行,突然,顾千屿的心拧了一下,不明原因,顾千屿心头一震,只感觉呼吸困难,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他取出水袋喝了一口,依旧没有缓解,他蹲下身子,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看上去极其痛苦。
顾千浔心里着急,赶紧上前来,问道:“怎么了哥?”
“没事,突然有点难受,我缓一缓,缓一缓就好了,你们先走,待会儿我去追你们。”
“我们等你。”
“你们先走!”
顾千屿几乎吼了出来,他也不知道为何,此刻心情异常烦躁。
顾千浔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急忙站起身往北而行,却一步三回头,看顾千屿蹲着身子的痛苦模样,很是于心不忍,但又想起顾千屿的样子,不敢停留,只是脚步越发慢了。
顾千屿望向南方,那边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潍州城,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他看了一眼青霜剑上挂着的漂亮剑穗,他从腰间轻轻将青霜剑拿了出来,抽出刀鞘,寒气沁入肌肤。
他双眼看着那柄青霜剑,青霜剑散发出淡淡的青色光芒,他眼神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他才将青霜剑重新插入剑鞘,然后将剑穗扯断,用手在地面上挖了个坑,轻轻埋了进去。
然后他竟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轻轻朝着南边方向磕了个头,然后站起身,突然就轻松了许多,他捡起青霜古剑,朝着北方几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此刻已经是傍晚天气,但这天空中雪花降个不停,清明下雪,传说牛马都得歇,这又是个难以丰收的年份,这对百姓们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预感到潍州城的战况可能不够理想,但他却怎么也没有向着父亲方面去想,父亲精于武学多年,从未败过,即便输了,也没关系,大不了从头再来呗,顾千屿心中想着。
只是他还不知道,这一次分别,他与父亲,与师父,就成了永别。
潍州城南,战场上。
顾大千就那么坐在战场正中,而风柏青同样受伤不轻,被兵士们抬了下去,这场战争怕是不能再出手了。
立于城头之上如同一株松柏的刺史李克,此刻早已经老泪纵横,他沉默着,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整个战场上都是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声音发出,甚至连马匹嘶鸣的声音都没有。
雪越下越大了,由一开始零零散散的飘荡到现在的鹅毛大雪,大雪迅速占领了整个大地,包括潍州城的城墙,还有几十万将士的身体,他们的身上铺满了新下的雪,但没有人去拂掉身上的雪,任由它们覆盖着他们的身体。
许久之后,李克看着南方连绵不绝的靖王的军队,知道今天这场仗是赢不了了,他的战鼓不再响起,而是吹起了鸣金的号声。
战士们退回到潍州城内,重新整顿人马,陈琳将顾大千的尸首背在背上,背进了城中,放在了城墙之上。
许多人都围了过来,都想看这位天下第一宗的宗主最后一眼,只是他的脸庞,早已经被剑气伤害的没有一丝原来的模样,只是手中那柄剑,他仍旧死死攥在手中,到死都不曾松开。
李克平静的下达了军令,明日出兵,精骑全部派出去,搅乱敌军阵型,两万骑兵严阵以待,默默擦亮了手中的战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