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宗主提了精美酒壶,壶中装着最便宜的梅子酒。
他佝偻着背,一点一点往后山深处走,顾千屿和顾千浔两人紧跟其后,三人默然无语,没有下人跟随,三人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偶尔有鸟叫声传来,也是些不怕寒的鸟,寥寥几声,远没有夏日里叽叽喳喳的繁闹,更平添了几分孤独。
结发及冠的顾大公子起了个大早,又忙碌了一整天,腿上有些发酸,不过还是坚定的跟在顾大千身后,倔强的不肯落下一丁点的距离。
不知行过多久,日头已渐渐落入西山,三人才看到那座不豪华甚至有些简陋的墓。
墓顶砌了一圈青石,墓旁竖着一块两人高墓碑,碑上文字个头不大,字数也不多,却记叙了母亲的一生。
顾千屿站在墓碑前,双眼通红,却固执的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他从小便是如此,带着一股天然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倔强与坚强。
顾大千轻轻叹息,幼时顾千屿每次觉得受了委屈,就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旁边的墓连成片,晚上阴森森的,不时还会有野兽的叫声,奇怪的是,小小的顾千屿却从来没害怕过,也从未遭受过野兽的袭击。
冬日露水重,天气又冷,从小瘦弱的顾千屿平日里经常会感染风寒,可是奇怪的是,在这里,即便顾千屿冻上一整夜,也从未生病过,相反的,有时候生着病来,回去的时候,竟会莫名其妙好起来,这成了一道难以解释的迷题,顾千屿一直觉得是母亲在保护着他,好像除了这样解释外,也找不出更加合理的解释了。
顾千屿将酒倒在墓碑前,小时候惹了事,总有母亲护在他身前,就连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母亲也把最后活着的希望留给了自己。
这些年来,顾千屿一直在找当年大火的真相,可是找来找去,好像那只不过是一场普通的火灾而已,可是顾千屿始终不相信那只是一场意外。
那夜的大火过于蹊跷了些,那是一个潮湿的夜晚,虽然没下雨,但天空中云压地很低,有着很强的雾气,低压压的黑云,仿佛随时都能降下一场大雨来,本不是天干物燥的天气,却偏偏燃起了一场大火。
明显是冲着自己和母亲来的,因为就只有那一天,父亲不在,师父陈琳也不在,玄天剑宗中的高手大多被派了出去。
大火是从外边燃烧起来的,等母亲发现,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床边,搂着顾千屿睡觉的母亲,第一时间并没有想要去呼喊救命,她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她拼了命的将顾千屿从窗口扔到窗外,身后的房梁倒塌下来,将她的身体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大火开始灼烧她的身体,她伸出手,朝向顾千屿的方向,眼神中满是不甘与落寞,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发出任何呼喊,她是如此的绝望,又将何等的希望寄托到了顾千屿的身上。
那场大火,顾千屿得救了,母亲却再也没能够走出来,大火淹没了她。
同母亲一起丧生大火的,还有三个丫鬟和玄天剑宗的两名弟子,那是母亲院子里所有的人,五个人,加上母亲,总共六个人,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大火燃烧了一整夜,后半夜突如其来的大雨都没有将那场大火浇灭,顾千屿被烟雾呛得晕了过去,等他醒来,便躺在了父亲的怀里,作为那场大火唯一的幸存者,顾千屿清楚的记得,在大火中,他闻到了强烈的火油的气味。
那味道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那是一种来自南疆的特殊火油,极易燃烧,又特别耐燃,即便有水也很难被浇灭。
后来,他曾经在玲珑巷的铺子里看见过,那味道跟那晚他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南方运来的火油,人们用它来点燃火油灯、制作烟花爆竹、点燃火把;当然了,也可以用来——放火杀人。
顾千屿将早已准备好的烧纸放在墓碑旁用青石砌成的火盆内,从袖间摸出打火石,哆哆嗦嗦点燃了火,顾千浔用树枝翻动着火盆中的纸钱,两人默默地做着一切,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纸钱燃烧起来了,火苗儿舔着黄干干的纸页儿,顾千屿突然觉得双腿没有了力气,他瘫软在坟前,泪水噗噗的滚落着,烟尘缠绕在他周围,他突然感觉无比悲伤。
远处有一只乌鸦“咕咕”叫着,声音幽幽的,萦绕在荒凉的山野中。
顾千屿赶紧擦干了眼泪,又往火盆中添了些纸钱,直到手中的纸钱全部投进了火盆中才罢休。
佝偻着背的顾宗主站在墓前,静静地看着跪倒在地的顾千屿和顾千浔,默不作声。
顾千屿祭奠完毕后,蹲在墓前,轻声道:“爹,你回吧,我再待一会儿。”
顾大千看了眼始终未抬头的顾千屿,他的背影有些萧索,有着落寞,他的心突然就疼了一下,像是被一根极细极锋利的针刺中了一般,许久都缓不过劲来,但他强忍着,柔声道:“让千浔陪着你,别着凉了,你娘会心疼的。”
顾千屿轻轻点头,依旧没有回头,抬手将剩下的几滴酒也倒在墓碑前。
天下第一宗的宗主走在八百里玄月山的羊肠小道上,他将手背在身后,夕阳透过星星点点细碎的枝丫,照在他微微佝偻着的身子上,将他的背影拉长,他始终是一个人离开,一如妻子刚刚下葬之时,年仅六岁的顾千屿,也是如此这般,说要再待一会儿,四岁的顾千浔还不太懂人死的道理,可她固执的要跟哥哥待在一起。
那个时候的顾大千,一如今天这般孤独落寞,只是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多了一丝欣慰与期待,期待着兄妹俩能够就这样,缓慢而又坚定的走下去,一直要好好保护自己,保护好想要保护的,所有人。
走出去许久,直到转个弯就再也看不见那座墓那块墓碑了,顾大千才转过身,这次夕阳照耀着他的脸庞,他迎着阳光,远远的看着,两个孩子从小小的样子,长成如今这般模样。
他的影子一如既往地在地上被拉长,直长到树梢,长到他心底最柔软的那片净土。
“一转眼,都及冠了呢!”顾大千喃喃道。
“每逢祭祀多含泪,哪有儿郎不念母啊!”
顾大千不由得微微一笑,随后摇了摇头,转身拐进了那条小道,将所有的一切甩在了身后。
他继续往前走,背着手,一代宗师,天下第一门派的宗主,竟然已经有了些“小老头”的感觉了。
顾大千想起昨夜三更时分才紧急送到书桌上的一封密信。
“这消息来的可真快啊!”
顾大千又一次叹息,不过叹息过后,他却露出了许久没有过的开怀笑容,他想,这一次一定会保护好两个孩子。
顾宗主沿着小径走到玄月山山顶,身后树影婆娑,他越走越快,身子不再佝偻,此刻,他又从那个慈祥又严厉的父亲变成了天下第一宗的宗主。
靖王爷起兵的消息传来,几乎轰动了整个潍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只不过这消息被遮掩得极好,目前为止,还只有少数一些人知道,但这种事,大军就在不远处的阳平关,几十万的大军,即便遮掩的再好,也总会被无心之人看到,等到消息传进平民的耳中,势必会影响民心,即便潍州城是天下第一的坚实城池。
可这城就跟王朝没有什么区别,打和守都不易,因为,总会死人的,而且,死的人不会少,甚至,有可能会付出整座城人的性命。
他走入玄月阁,阁中底层空无一人,略显冷清阴森,登山顶再登阁顶,他一步一步往上踏,一如这位天下第一宗的宗主煊赫彪炳的一生。
登上楼顶,陈琳席地而坐,身前矮几之上铺满了各种纸张,枯槁男人正在抄书,抄的是兵法与武道秘籍,还有一些自己习武的心得,以及自创的一些功法,这些都是准备将来留给顾千屿的,只是顾大公子现在对这些还不甚感兴趣。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顾大千立于窗边,负手站定,此刻他身姿挺拔,与刚刚在妻子墓前的自己判若两人。
不去学士子文人把栏杆拍遍,也说不出无人会,登临意的绝美诗句,只是眺望远处,玲珑巷的灯火穿过层层叠叠的云朵,穿过影影绰绰的枝干,打在玄月阁的窗前,打在顾宗主的脸上。
“儿子女儿都长大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极目远眺,距离太远了,除了隐隐约约的灯光,似乎什么都看不见。
“陈老,你说这次,潍州城能挡得住靖王爷的铁蹄吗?”
“难啊!”
陈琳的声音极其沙哑,这几个字却深深地刻进了顾大千的心底,久久难安。
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场泼天大火,也是靖王爷一手策划的,只是那时靖王爷势力远没有现在这般强大,虽有野心,但不得不屈服于一些事情。
那夜,靖王爷做出了攻击潍州城的假象,然后命人潜入了潍州城内,上一任刺史,就那么死在了那场刺杀中,玄天剑宗也同样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玄天剑宗高手尽出,同样的,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从此,潍州城改变了由文官做刺史的传统,文官变武将,效果立竿见影,潍州城兵防的能力,立刻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如今先皇已经去了,年幼的皇帝再也控制不住这只老狐狸,靖王爷麾下大军八十余万,一支巫师军队,南方江湖中各门派,几乎全部被他收入囊中,或者被赶尽杀绝,王府内高手如云,客卿智囊无数,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上下,势力稳稳压过了动荡不安根基不稳的荆楚王朝。
放眼整个天下,已经没有势力能与他抗衡,十四年间,他的实力越来越强,荆楚王朝的实力一步步走向衰弱,这天下,没有理由不握在他的手中,而北伐第一大关,便是这固若金汤的潍州城。
顾大千很清楚这一点,十四年前的靖王爷,便有了统一天下争夺王位之心,那时候他就做出过攻取潍州城的举动,只是迫于荆楚王朝强大的实力,再加上大宗师陈琳只身入南疆,一剑将靖王爷自认坚固程度不亚于潍州城的柴桑城城墙斩碎,这才打消了他北上的念头。
只是也是因为那次,玄天剑宗高手尽出,为了吸引靖王爷的注意,为陈琳单骑赴疆创造条件,才忽略了剑宗内的守卫力量。
靖王爷派出的高手并非等闲之辈,在进入玄天剑宗的第一时间便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那是冲天气运诞生的地方,他知道这气运靖王爷是万万没法得到的,所以他下了一个极其正确又极其愚蠢的决定,毁掉他。
好一招釜底抽薪!
站在玄月阁空荡窗前的顾大千一直待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这才轻声说道:“失去过一次,就绝不能再失去第二次,就算我死了,也一定会保护好我的孩子。”
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那枯槁身影缓缓站起,与他并肩而立。
起风了。
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动了二人的鬓发,两人的发丝都已鬓白,脸上深深地皱纹显示出岁月的沧桑,长袍在空中舞动,天气比白天里冷了许多,但顾宗主眼神中的坚定,却是更加深刻了。
“他终究已经行过及冠礼,成年了,有些东西,总要自己去背负,总要自己去承担!”
陈琳动了动喉咙,花白的胡子随风摇摆,沙哑的声音在阁顶摇晃,回音飘荡,如同鬼魅。
“玲珑坊中发生的一切激怒了靖王爷,否则的话,他的报复不会来的如此快,这一蛋之仇,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报的。”
“十四年前的那场大火,这泼天的仇恨我还没来得及找他算,他倒是先来了。”
“有些仇,是需要后辈去报的,他的身上,满含浩然气,他,终归是长大了,需要自己去面对,那些生生死死,还有那些仇恨,宗主还是不打算告诉他真相?”
“我儿如此聪明,就算我不说,他总有一天也会调查清楚的。”
“你不怕他恨你?他已经及冠了,不再是个孩子……”
“只要我还活着,他便永远是个孩子。”
“还是告诉他吧,他该知道真相,这件事,只能由你来告诉他。”
顾大千喉结微动,清晨的风轻轻吹动着他的脸颊,他的鬓发仿佛在一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了,但他身躯站得更加挺拔,一如身前高耸入云的玄月峰一般。
“我再想想吧。”
陈琳叹了口气,没有人再说什么。
两人耐心等待旭日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