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屿深深咽了口唾沫,看了一眼仍旧放在石桌上的手,那是一双纤细修长的手,如同一根根柔软的绸带,指尖微微上扬,仿佛随时随地都能拂起一片风景。
顾千屿看的呆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轻轻说道:“你若今日不想见我,我便明日再来,你若明日不想见我,我便后日再来……”
“以后我都不想见你了!”顾千屿还未说完,便被绿珠儿打断,绿珠儿抬起头,认真的看着顾千屿,那双澄澈的如同深邃的湖水的桃花模子,在此刻却显得波澜不惊,冰冷如水。
“为什么?”
“绿珠儿只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哪里能配得上公子,早日断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想,免得以后念念不忘。”
“既然是风尘女子,那自己哪有选择客人的权利,即便姑娘卖艺不卖身,本公子花了钱,也该看姑娘的表演才对。”
“难道连公子也觉得绿珠儿轻贱?谁给的钱多,就该配合谁?”
顾千屿:“……”
“公子不必自责,公子说的对,像绿珠儿这等风尘女子,是不配自己选择的,也是不值得被同情的,历朝历代哪没有个身世飘零的女子沦落风尘?即便是容貌好看了些,可那也只是皮囊上的美罢了,内心深处还是会孤独,还是会自卑,何况这美貌最多也只能持续保持个几年,等到人老珠黄,谁还记得曾经有这么个可怜的女子?”
顾千屿看见,绿珠儿的手背上,青筋勾勒出优美的曲线,手腕处细细的骨节隐约可见,圆润的弧度与细腻的皮肤完美融合,优雅而高尚。
顾千屿有种想要上去抚摸一下的冲动,可终究是忍住了,他闭上双眼,思考了良久,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一般,睁开眼,说道:“我赎姑娘出去,从今往后,姑娘便跟着我。”
顾千屿心里清楚,绿珠儿不让自己来的原因,其实就是因为那些家仇。
“公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许南星,我要将你娶回家去!”顾千屿这次鼓足了勇气,他没有用“绿珠儿”这个名字,而是下意识喊出了“许南星”这个名字,仿佛一切都如从前一般,那段在稷下学院的日子。
稷下学院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里面既有靠着真才实学通过了稷下学院重重考核进来的各地精英佼佼者,也有类似顾千屿一般被家里强制送来的纨绔子弟,稷下学院广纳天下圣贤,却又吸纳一些纨绔子弟,希望将这些人纨绔的性情加以改变。
还有一层原因便是,稷下学院的经营是需要相当一部分经费的,所以吸纳一些富家子弟,对于学院的发展,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
顾千屿和许南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许南星正被一群纨绔子弟围在中间,那群人不时发出邪恶的笑声和各种各样的淫言浪语,许南星想要快点逃离,但无论往哪走,都有人将她的身体挡住。
她怒目相向,大喊:“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们当然不想干什么,只是想姑娘能否赏光陪我们哥几个喝上一杯,这漫漫长夜的,也好消磨消磨时光不是?”其中一个满脸麻子的纨绔子弟说道。
“休想,滚开!”
“呦,小娘子还挺烈,不过我喜欢。”
那天的顾千屿正在闲逛,看到这一幕,本来见怪不怪,在稷下学院,这种事情时常有发生,那些个纨绔子弟可是不会管学院的规矩,但也是忌惮学院的,所以,这样的事情虽然有,但大都只是满足一下自己调戏女子的快感,调笑几句也就罢了,没有人敢再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这就是这群纨绔子弟的聪明之处,在学院规矩面前疯狂试探,倒是不至于被处罚的太狠。
刚刚想要走过去的顾千屿无意间抬头看见了被围在中间的女子的脸,一下子就呆住了,他从来没想过,原来女子能够长成这样,长得如此绝美,甚至那个被很多人称之为潍州城第一美的自己的亲妹妹顾千浔,与眼前女子相比也是逊色了一些的。
顾千屿一下子来了兴致,他没有立即上前,只是假装路过,然后从旁边的树丛中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拎在手中,趁着那些人不注意的空当儿,悄悄折返回来,只一下,便将那个满脸麻子的男子打得头破血流,顾千屿来不及多说,在其他男子还未从震惊中解脱出来之时,便拉着许南星的手跑掉了。
两人一路跑,躲进了旁边的树林。
顾千屿眼神直勾勾的望着面前的美丽女子,拉住女子的手忍不住抚摸着,女子感觉到了他的下作行为,慌忙想要抽回手。
只是顾千屿却是握的更紧了,姑娘用了用力,却怎么也抽不出来,索性放弃了抵抗。
姑娘家的心中懊恼,自己怎么如此倒霉,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只是这次只是一个人,情况似乎比刚才要好得多,只是她不清楚的是,面前之人才是真正的纨绔浪荡子,他若浪荡起来,就刚刚拦住她的那些人,甚至连他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许南星面容一红,羞涩说道:“公子请自重!”
“哦!”顾千屿悻悻然松了手,却不忘在那光滑如玉的手背上又轻轻抚摸了一把。
许南星狼狈而逃。
顾千屿在后边大喊:“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在哪能找到姑娘?”
“许南星!”
许南星已经跑远,她头也不回,只是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花香,混杂着她犹如天籁的声音,飘飘忽忽藏进了顾千屿的耳朵里。
“许南星,许南星。许南星……”
顾千屿喃喃自语,想要将这个名字记到心里去。
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心情甚好。
话说回来。
此刻,顾千屿正闷闷不乐,突然便惊呼出声。
绿珠儿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了天空,天空之上,除了那株光秃秃的高大青梅树,其余空空荡荡,连朵云都没有。
“可是……”
“公子本就与绿珠儿不是一类人,何苦执着呢?”
顾千屿默不作声,眉头紧皱。
绿珠儿趴在石桌上,呢喃道:“公子,绿珠儿有对自己很重要的事情去做,希望公子不要再来打扰我。”
顾千屿不说话,望向绿珠儿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与不甘,许久,才轻轻说道:“报仇吗?”
绿珠儿微微愣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微微一笑,说道:“公子说笑了,我一个风尘女子,哪里来的什么仇?”
“那为什么稷下学院学成归来,便来了这烟柳之地?”
绿珠儿明显想要转移话题,说道:“公子请看,潍州城的城墙,真高啊!”
她心里想着,“为什么龙池镇的城墙就那么矮,那么容易被攻破?”
顾千屿顺着许南星的视线,看见远处黑压压的城墙,潍州城城高墙深,易守难攻,是天下少有的几个军事重镇之一,却没有理解许南星更深层次的意思。淡淡说道:“姑娘还真是懂得转移话题。”
绿珠儿心中一紧,说道:“公子可真会开玩笑。”
顾千屿呆滞,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绿珠儿莞尔一笑,做了个鬼脸,道:“原来公子也有吃瘪的时候吗?”
“也就在你这,本公子能够尝试到吃瘪的滋味了!”
绿珠儿咯咯咯娇笑起来,俏皮道:“活该!”
这下顾千屿更加呆了,他还从未见过她如此这般可爱活泼的模样,从许南星到绿珠儿,从未见过。
从前的她总是一双冰冷的模子,淡淡没有任何情感的脸庞,恬静如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冰冷这个词,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只是此刻突然俏皮起来,顾千屿倒是有种不适应了。
从前的她,就如一株盛开着的百合花,高贵典雅,不容许有任何的玷污。
而现在的她,仿佛变成了争相斗艳的牡丹,在阳光下茁壮成长,竭尽全力绽放着自己的美丽。
“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荣颤。”
顾千屿有时也会卖弄风雅,喃喃说着。
只是这句绿珠儿并没有听清楚,她转过头,一双好看的模子忽闪忽闪,说道:“公子说什么?”
“啊,没什么!”
“所以公子,以后还是不要来找绿珠儿了。”
“据说姑娘最近在练武,不知这武练的如何了?”顾千屿赶忙转移话题。
“绿珠儿天资愚钝,并未习得什么精髓,只习成一曲剑舞。”
“姑娘可否一舞?”
“公子就不怕绿珠儿拿了剑之后翻脸不认人,刺杀公子?”
“有什么好怕的?”
“你就真不怕我刺杀你?”
“姑娘为何要刺杀我?”
“咯咯咯!”一阵娇笑声传来。
“如果我便非要刺杀你呢?”
“在姑娘剑下,就算死了,便也值了,何况不是还能看一场绝美的剑舞吗!”
顾千屿将那柄古剑青霜递给了绿珠儿,说道:“姑娘尽情舞去,本公子若是眨一眨眼,便是本公子输了,从此以后,便再也不来姑娘的院子!”
“好!”
“我为姑娘抚琴!”
顾千屿进了屋子,取了琴出来。
顾千屿端坐石凳,将琴放在膝盖上,他先是抚摸了一下琴弦,然后随意弹了弹,试了一下琴音,这才冲着绿珠儿轻轻点头,琴声起,曲悠扬。
绿珠儿取了剑,淡青色的身影如同空中飞舞着的燕子般轻盈,伴随着悠悠的琴音,玉手抻出剑鞘里的青剑,手腕轻轻旋转,青剑也如同闪电般快速闪动,剑光闪闪,却与女子那抹青色柔弱的身影相融合。
青色的剑光在空中画成一道弧线,女子的腰肢随即顺着剑光倒去,却又在着地那一刻极速扯出水袖,勾上房梁,绕着院子如天仙般的环绕在青色的剑光中,只在一瞬,瞅准立于青梅树旁的剑鞘,水袖扯下,作一飞仙之状,随即把手中的青剑甩出,正中剑鞘。水袖与青色的身影一同落下。
绿珠儿闲庭信步,悠悠转来,拔剑出鞘,登时寒光大作,顾千屿手中琴渐入佳境,乐声此起彼伏,忽高忽低,又是那曲着名的《苍苍荆楚山鬼谣》。
只是顾千屿的琴声更加深邃,伴随着一股壮志凌云的气势,而那日绿珠儿弹奏的《苍苍荆楚山鬼谣》,则更加婉转,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心痛。
顾千屿想起了一首诗,前朝最着名的那首剑舞诗: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
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不知舞了多久,顾千屿只觉得绿珠儿的身影辗转腾挪,风华绝美,恐怕这辈子,再也难见如此美景了。
曲终,剑舞毕。
绿珠儿手中剑却丝毫不停,长剑裹挟着一股肃杀之意急速飞出,冲着顾千屿掠来,直刺顾千屿的心脏。
顾千屿眼见长剑袭来,甚至他的眼中已经看见了那柄剑插入自己胸膛后血花喷溅而出的场景,但顾千屿不闪不避,平静的看着那疾如闪电的长剑离自己越来越近。
“扑哧”一声,长剑刺入顾千屿的肌肤,鲜血喷涌而出,喷在绿珠儿的身上,脸上,还有她紧紧握着剑的美丽的手指上。
绿珠儿张大了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她以为他会躲过去,她只是想要他以后不要再来找自己罢了,可是为什么,他不闪不避,甚至在剑身刺入他身体的那一刻,嘴角还挂着一抹微笑?
她问过他的,如果自己刺杀他,他怕不怕。
他说:“在姑娘剑下,就算死了,便也值了,何况不是还能看一场绝美的剑舞吗?”
铿锵一声,长剑落到地上,绿珠儿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迷茫,青霜古剑吸了鲜血,散发着淡淡白色的光芒。
绿珠儿睁开眼,茫然恍惚。
顾千屿轻轻自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却是冲绿珠儿微微一笑,虚弱说道:“没关系,死在姑娘剑下,值了。”
“绿珠儿赶忙上去搀扶住顾千屿,轻轻将他扶到屋内床上躺着,顾千屿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姑娘家温馨的闺房。
绿珠儿赶忙叫来门外的哑女,比划几下,哑女蹬蹬蹬往外跑,一刻不停。
绿珠儿心中狠狠骂自己,本来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好叫他知难而退,却不曾想弄巧成拙,真的刺出了那一剑,如果顾千屿出事,她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