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年关。
大雪初霁。丰县内冰雪消融,寒风带暖。
闻人意一身红装肃立宫院之中,道:“月穷岁尽,转眼又过一年。”冷风过耳,鼓动白发三千。
三十七年前,乐逢新夜走华夏宫,败宫中子弟八十三人,数日后,储宫主钟离青出走,宫主姬放病逝,宫中纷立能人,内乱不休,华夏宫九百年宫业由此一分为四。这些年来,自己执掌南宫之政,虽位极人贵,然每每念及此处,无不痛心疾首。
忧郁之间,忽听一个声音道:“师父,房间里都收拾好啦!”言发之处,一身披大红衣袍的青年跑了过来。闻人意微微一笑,年过八旬的脸上突然生出一份年少不可磨灭的意气,道:“这么快,可不像你的作风。”红衣青年道:“全整理好了,干净的呢。”闻人意道:“上次被你砸烂的‘灶王爷’,弄好了没?”红衣青年应道:“好了好了,刚换了个新的,可精神哩!”闻人意道:“听小析说,后头那头猪都是你杀的?”红衣青年道:“今天起个大早,就把那猪杀了,省得师父操刀。”闻人意笑道:“你这小子,今天怎这般勤快?”红衣青年挠头嘿嘿直笑。
又听院门口一青年叫道:“师父、曲师哥,快来啊,玉师哥要点爆竹啦。”正是闻人意座下二弟子欧阳析。闻人意笑道:“曲灵,我们快些过去。”曲灵应是。二人来到门前,欧阳析刚把门神、对联贴好,弄的手上全是米粥。闻人意道:“快去洗洗。”欧阳析道:“快要打爆竹了。”闻人意道:“你的风师弟都还没来,他敢打?”欧阳析便匆匆忙忙地进去洗手了。
院外冰雪初融,冷气仍剧,道旁房屋尽染朱红。闻人意道:“阿玉,今天都大过年的,你还穿这白白的衣服作甚?”屋檐下那名身着蓝白相间衣服的俊秀青年正是闻人意的大弟子公西玉,只见他拈着三炷香,道:“衣服洗的洗,破的破,就这身衣裳能穿。”闻人意道:“前天我不是给你们四个各发件红衣服么?怎么不穿呐?”曲灵接口道:“就是。”公西玉道:“红色都让艳娘们给糟蹋了,我可不敢穿。”曲灵听他公然挑衅自己,皱眉道:“鸡毛掸子,你说什么?”
公西玉道:“本来就是,你这‘艳曲灵’的浑名是怎么来的,不就靠着整日穿着红红的衣裳在外面晃悠晃悠得来的?我啊,一看到红色就想起你这张嘴脸,恶心死了。”闻人意咳嗽一声,道:“过年了,你俩就别吵了。”曲灵道:“师父,玉公鸡说您坏话呢,他说您穿的红色恶心。”闻人意一想不错,道:“死小子,你拐个弯骂我是不是?”公西玉大叫冤枉,道:“哪有?徒儿全都是骂曲红叶。”闻人意道:“骂他就好好骂,别把老子扯进来。”公西玉称是。曲灵想既要对骂,千万不能让他抢了先,便道:“死公鸡你敢骂你爹?”便与他磨起嘴皮子来。
磨到后来,曲灵实在是受不了,便要打人,欧阳析止道:“曲师哥不能这样。”曲灵道:“死公鸡骂老子。”正争执时,远处街上跑来一人,正是闻人意所说的三弟子申屠风,只听他道:“师父,二厨子说我们的菜已经好了,要我们快点去拿。”闻人意点点头,向曲灵、公西玉道:“热闹够了没?”公西玉道:“够了。”两人便即罢手。闻人意笑道:“大伙到我旁边来。曲灵,同辈里你最大,那鞭炮你去点了。”
曲灵一脸不满,抢过公西玉手中香炷,低声道:“晚上睡觉有你的果子吃。”劈里啪啦的把炮竹点了,师徒五人朝四方行好礼,便去安排午饭。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桌上酒菜俱全,五人将桌子团团围住。公西玉拿起酒水,道:“喝长流水!”便给师父筛了一碗。闻人意笑道:“好!”欧阳析拿起一个煮鸡蛋,递给师父,怯怯的道:“师父吃……吃个大元宝。”闻人意喜笑颜开,道:“小析乖!”曲灵一想不妙,得快些弄个口彩巴结巴结,正想到鱼,就听申屠风道:“年年有余!”将那盘鱼放在师父桌边。闻人意笑的合不拢嘴,道:“有余有余!”
曲灵心道完了,口彩全给这群畜生抢了,低头不敢说话。闻人意笑道:“吃完这两餐,大家又长大一岁啦,为师很是欢喜呐!”曲灵道:“同喜同喜!”闻人意脸色一沉,暗骂道:“臭嘴!”提起筷子,道:“吃,吃。”众人一哄而上,纷纷去夹猪肉。曲灵想一年难得吃几回肉,嘴里满是口水,可这猪肉实在抢手,再加上公西玉从中使坏,七八根筷箸下去,却夹不到一丁点儿肉,气急败坏,就想把桌子掀了。闻人意看出曲灵的心思,只能忍痛将身边一碗油晃晃的焖猪蹄放到曲灵眼前,道:“曲灵啊,四个里边就属你最大了,对几个弟弟呢,要多存点包容心,来来来,吃点。”虽然这句话的原意是想表现出师父对徒弟无私的爱,但说来说去,也就属最后“吃点”两字流露的情感最真实了。
曲灵当然也不是笨人,即便他没听出师父说的“吃点”是指吃多少,但是从师父递碗时那微微颤抖的手也能看出这货是不能多吃的,这回他学聪明了,知道处事讲究“避嫌”,不能伸手就拿,得先跟别人客套,假意推脱一下,于是挠挠脑门,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道:“这是师父的猪脚,徒儿不敢吃!”他不知这话有歧义,说完对着猪蹄咽了一口口水。
这下闻人意怒了,胡子都险些掉了几根,心想:“他妈的,我好心给你吃,倒反过来骂老子!”当即大手一挥,将碗往公西玉那边一偏:“阿玉,这猪脚咱几个分了,不给这王八蛋吃。”
曲灵眼巴巴的看着四只猪蹄有没自己的份,都不明白哪惹师父不高兴了,心里对公西玉的嫉妒与恨意又,嘴馋难安,就要去夹师父面前的鱼肉。殊不知这条鱼甚是厉害,准看不准吃,名为“看余”,必须留在初一食用,这一筷子下去,鱼没夹着,倒夹到了师父的筷子。
闻人意眼一斜,道:“你小子干嘛?”曲灵道:“吃鱼。”闻人意道:“不能吃,吃猪肉。”曲灵想怪了,为什么不能吃,难不成师父又想独吞,道:“就让我夹一口,然后全归你,行吧?”闻人意心道:“过了这么多的年这规矩都不懂,孺子太不可教。”板着脸道:“这是‘看余’。”曲灵奇道:“看鱼?不是鲤鱼么?”闻人意拿他没有办法,不想再说什么。欧阳析道:“曲师哥,这鱼是留着给明年吃的,现在还不能碰。”曲灵道:“不能碰那放在桌上干嘛?”欧阳析道:“留余嘛,表示年年都有剩余。”曲灵恍然大悟,赞道:“还是小析聪明。”公西玉取笑道:“你什么猪脑袋,这道理师父年年都讲,还没记住?”曲灵怒道:“要你这玉公鸡来管?”申屠风道:“过年了,大家注意下口德。”
闻人意又气又笑,四个弟子中曲灵与自己最贴心,但常犯迷糊;公西玉身为首席大弟子,颇得信任,奈何他日夜在外,与自己甚少交流;二弟子欧阳析言辞举止木讷,却最孝顺;申屠风为人刚直正派,爱憎分明,可惜同自己几无言语。想到自己一手把他们拉大这段时光,多有感叹。欧阳析夹过一块猪肉,放在师父嘴边,道:“师父吃肉。”闻人意笑道:“好,好。”张口吃下,其余三人见了连连效仿,闻人意笑道:“吃不了啦,想撑死为师不成?”众人方才收手。
闻人意掐指一算,道:“明天逍遥谷、铸剑庄前来拜贺,后天又有昆仑、天山诸派,初三、初四回赠,初五还有其它三宫来往……”一直算到十五,尽皆忙碌。公西玉道:“弟子冒昧,还请师父将拜贺西南中三宫一事交给弟子去做。”闻人意摇头道:“不用,你已为川西之事忙了一个多月,也是时候休息一阵了。”公西玉道:“没事,川西之行全当览岳观山,再说弟子不惯安定,那边又有几个朋友,这拜年祝贺之事对我再适合不过了。”闻人意道:“不必了,为师还行,这等小事尚且应付得来。这段时光你还是陪你这些兄弟说说话,过了年有你忙的时候。”
公西玉道:“师父是说苏州的事吗?”闻人意点头道:“对啊,这段时间苏州有些古怪,年后你便带两个师弟到那边调查调查。还有,近来人传有一名青袍道士出现于江南,你过去打听一下,看看会不会是你的青师叔。”公西玉应是,道:“小析和风师弟也要去?”闻人意道:“过了这年,他们也十八岁了,是时候出去闯荡一下。”欧阳析道:“师父,徒儿不……不想去,只想在这好好呆着。”闻人意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天天窝在这里能有什么出息?”欧阳析道:“外面的人徒儿一个都不认识。”闻人意道:“这点你师哥会照顾你,不用你操心,你多说点话就行。”欧阳析道:“我……我……”
曲灵道:“师父,小析他不想去,你就让我去吧。”闻人意道:“不行,你这愣头小子,出去了那还了得?”曲灵道:“我都二十二了,小析他俩你都不怕,怎么反担心我来了?”闻人意道:“我就担心你怎么着?‘祸从口出’听过没,你那张嘴就是典型。还有你这脑子,不知道进了多少水,让你出去,还不天下大乱?”众人听得哈哈大笑,曲灵无辜道:“我脑子好着呢。再说这玉公鸡整天整夜的往外边跑,杀人抢劫样样都干,惹的事还比我少?”闻人意道:“阿玉那是除暴安良,你是无事生非。”曲灵不满道:“我哪生非了?”闻人意道:“别的不说,自己挑明了这个月干了哪些龌龊事。”曲灵道:“没干!”
闻人意皱眉道:“还没干?那日镇上王麻子家的人跑到宫外来撒野,不是你惹的事?”曲灵道:“那王麻子的媳妇被他儿子打了,要我去娘家搬救兵,我连赶了七八里的山路,才将她娘家人请来,暴打了他儿子一顿,这哪错了?”闻人意道:“我说他们两口子的事你一个外人插什么手?公家人和娘家人打了一架,什么事都没了,夫妻还是夫妻,亲家还是亲家,反倒说起你的不是了,那次要不是我出面,你整个人就要成个猪头。”
曲灵道:“你别来吓我,哪有这么可怕?”闻人意道:“不信算了,还有在大街上殴打衙役的事,那怎么解释?”曲灵道:“那衙役自己有病,我大老远的瞧就见他拉着城关的算命瞎子不放,动作又粗蛮,那瞎眼的哭哭啼啼的,不知道多凄惨,我出手教训一下本就应当。”闻人意道:“那瞎子在城关不知道坑骗了多少人,官府捉拿他本就是为民除害,你这一搅正好,一架打完,那‘瞎子’早溜了。”曲灵道:“虽然我有不对,可那衙役自己不讲清楚,错误更大。”
闻人意见他冥顽不灵,道:“其它事我就不说了,反正丰县有你这小子在,为师的老脸都不知道要往哪搁。”曲灵道:“那你让我出去,你的脸不就有地方搁了?”闻人意道:“让你出去?为师可不想跟天下人作对。”曲灵道:“师父到底哪放不下心?”闻人意道:“在你身上,我就压根没放过心。”曲灵道:“今天那头猪不是我杀的?我看这猪脚师父吃的可放心啦。”闻人意点头笑道:“这确实出乎为师意料,你小子干了那么多事,也就这件像点样。”说着说着,忽然门外一头猪跑了进来。
闻人意奇道:“哪家栏里的猪跑到这来了?赶紧给人送回去。”曲灵一看,却是自家的猪,转念一想,道:“哦,杀猪时忘了把栏关上,我去把它赶回去。”离座就去赶猪。闻人意点头道:“这猪又要产崽了,还好没让它跑了出去。”细看一下花色,感觉不对,道:“咦?这母猪背上的黑点哪去了?”曲灵一听,大叫糟糕,拍头道:“不好,我把那猪婆给错杀了。”众人大惊失色,闻人意暴跳如雷,拍桌而起,骂道:“你这死小子!”拿起酒碗就朝曲灵砸去。曲灵“哎呀”一声,摸着头上一个大包,带着猪赶忙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