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五,寒露,金鬼闭,煞入中宫,凶。
无风更无月,此地非人间。
玄衣男子端坐死寂之中,掌中幽气密布,幽气之中,一颗血红珠玉跃然于掌上。
今夜他忽然想起一个人。
那个人叫李汝,曾是自己最好的朋伴,八十年前,他涉足尘世,去完成一项历史所不能容忍的任务,一去不返。
玄衣男子坐观掌中死气,青目忧郁臻深。八十年前,自己本是部中翘楚,“人神官”一职理应由自己担当,奈何李汝出身名贵,任务遂转入他手,这本无可非议,然经李汝一走,自己竟寂寞了八十年。
名曰左迁,实为流放。三千五百里荒地,不敢有一处人烟,却务必井井有条。对于自己而言,这太过简单,简单得让自己不知所措。昔日顶梁之柱,风华绝代;今日无权之人,门庭冷落,无登门拜见之客。镇月宫节度使节名不副实,纵封千万里疆域又如何哉?
宦海沉浮之痛,五伦遭遇之悲,使这位一向喜欢将面容情绪隐藏于黑衣之下的深沉男子不能忍受。七十年前,他偷下尘世,在金陵见得李汝一面,觅得了十年不见的知己,才发现自己还是这么寂寞。
于是自己不敢再去见他,只能再一次将它埋藏心里,陪自己渐渐老去……
但他马上知道这不行,因为今夜,自己又想起了他……
那个陪自己度过一生中最悠闲自在的少年时光的白衣男子……
而如今,在那个世界上,他已不叫李汝……
李汝所处的那个世界,在自己所处世界的背后,从那边看,那是一个蓝白相间的世界,很美很美……
幽气涌动,血珠跳跃不止,忽然间,他发现谷外有人。
直觉告诉他,那是个女子,还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
她喜欢风,一个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掌收,玉碎。玄衣男子拂衣起立,道:“晋制使远来造访,奔走多劳。敝谷荒野无人之地,不知有何处得制使大人欢心?”声如闪电,人若风行,黑衣惊乍间,谷外人影浮动。
那女子咯咯一笑,娇声道:“节度使大人取笑小妹啦,小妹从事制使一职,论官阶,可要比您矮了一级。”
羌谷幽灯之下,那女子一身碧裳,丝装简便,正掩嘴娇笑不已。
玄衣男子冷冷一笑:“可不敢当。这钧天部里有谁不知晋制使与左丞大人关系暧昧,官虽制使,权力却可与丞位比肩。玄衣某不过一边远无用之臣,不知何事惊怒朝野,劳您亲临问罪?”
那女子柳眉微颦,笑道:“节度使大人说的是什么话?小妹清清白白,您可莫要误会了。小妹此次前来,只是想节度使大人在这呆了好一阵子,难免寂寞孤独,特来陪您一下。”
玄衣男子轻哼一声,道:“这你放心,玄衣某纵然孤独,却也死不了。”
那女子提袖轻笑,露出臂上粉嫩的肌肤,道:“孤独的时候,人会好难受的哦,小妹不愿见到节度使大人难受的样子,不然小妹会很伤心的。”
声音含情,恍若夹有迷药。
玄衣男子凭神定心,道:“玄衣某孤独了八十年,自有解决的办法,不劳制使大人操心。”
那女子妙目低沉,作叹息状:“是么?那样很伤身子的。”余音缠绵,摄人心魄。
玄衣男子不想再受其惑,侧头不去理她。
那女子抚颊道:“节度使大人为何不说话,小妹哪里又惹您不开心了?”
玄衣男子嘿嘿一笑,道:“晋制使的这一手,还是留给左丞大人去享用吧。敝谷尚有要事,告辞了。”
刚一转身,那女子又出现在面前,道:“节度使大人何故如此薄情?”
玄衣男子不语,低头间正见那女子裙裳飘浮,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连忙侧目。
那女子笑道:“节度使大人怎么不看了?难不成你只喜欢李汝,对小妹这样的女子一点兴趣也无?那样的话,小妹会好失望的。”
玄衣男子怒道:“你说什么?”
“小妹从没这样想过。只是有好多女孩子都说节度使大人长得这么好看,却为什么从不和女孩子说话,反是日日和那个李汝搅在一起,还……还经常夜宿一处,就这么想了。你不知道,人家仓婷妹妹还天天担心她的李汝哥哥会被你抢走哩。”那女子神色无辜,隔了一下,道:“你没试过,其实小妹比那李汝强多了呢。”
玄衣男子闻言忿怒,正色道:“晋制使,请你自重。”
那女子佯装不知,道:“自重?小妹很自重啊。”
玄衣男子不堪与她胡侃,提步入谷。
“别走!”那女子一把扑入他怀中。
初闻香玉,玄衣男子一阵迷离,只觉身体无力,迷离之间,忽想到一事,暗道不好,一把推开怀中女子,疾步朝谷内而去。
“不许走!”那女子右手幻化三条丝带,将玄衣男子锁入其中。
玄衣男子踏风而行,黑衣流动,三条锁带不破自解。
那女子妙手回施,六处旋风平地而起,困玄衣男子于垓心。
玄衣男子厉声道:“晋央,本座与你近无冤仇,何必要逼我于死地?”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今新史已出,鬼宿大火,青氓星消失不见,封印外族之阵已遭破坏,二十年后外族军队势必卷土重来,你身份不明,又习得诸多禁术,天朝震动,左丞大人特命本制使到此缉查证据,诛灭汝等叛乱。”
玄衣男子仰天苦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吾玄衣无名忠心事朝,不想竟会招此一报。然吾命天承,岂是汝辈所能动摇得了?晋央女流,八十年前本座无故被天朝放逐,统辖此蛮荒野地,除悲让那乱臣之外,想必亦有你的一份功劳,今日你登门求死,便连昨日枉陷之仇,一并清算。”掌出右袖,四道天雷聚集手上。
晋央辟易三步,道:“乱党无亲之贼,人人得以诛之。自八十年前你与雷制使争夺‘人神官’一事,左丞大人便知你有背骨之心,只是念于上天有好生之德,方网开一面,饶你不死。今你不思图报,反而计谋叛乱,用心之歹毒,非外族之人不能比拟。我晋央受天朝俸禄,此夜纵然身死,亦要同你周旋一番。”步踩青萍,北面三处风生。
风雷交迫,玄衣无名困坐风锁,并无退意。晋央碧袖提扬,三只蓝鸟现于有风之地,绕玄衣无名飞舞不停……
而正在两人争斗的同时,幽羌月谷内星光如豆,一碧衣女子正伏身桌案,似在搜索什么东西。
这时谷外一句风响,一个声音道:“晋制使光临寒舍,却不敢从正门入,不知是蛮宾无礼,还是玄衣某有怠慢之处?”声音刚落,一个黑影现于案前,正是地主玄衣无名。
那碧衣女子花容失色,强自定神,笑道:“玄衣无名果然名不虚传,竟能轻易识破小妹‘幻影分身’之术,无怪这八十年来左丞大人时时惦记着你,要将你官复原职呢。”
“晋制使先不忙夸我,”玄衣无名左手一招,一件黑衣外套飞入房内,玄衣无名将之披落肩上,冷冷地道:“兴许现在你谷外的那个姐妹还留有一口气,正有话要向你交代呢。”
晋央闻讯震惊,素手虚张,果见掌中内丹发白,几无生气,不禁颦眉道:“玄衣大人这事可做得不近情理。”
玄衣无名嘿嘿一笑,道:“那晋制使夜闯私府,翻箱倒柜,这便近了情理么?”
晋央心怒难平,但想他托神于玄衣之上,须臾之间居然能破己分身,颇有惧意,冷笑道:“今夜之事,他日自有清帐时候,少陪了。”言讫便要离开。
玄衣无名哈哈大笑,道:“可笑!擅闯吾府,晋制使难道还想全身而退?”
晋央嗔颜道:“本制使受命于天,纵横来去,皆由我专断,你区区一镇月宫节度使,也敢拦我归路?”
“心死之人,有何不敢?今玄衣某之命,尽悬于晋制使之手,倘若晋制使此行一去便翻脸不认人,传扬出去,钧天部内的兄弟有谁会放过玄衣某?玄衣某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却也不想死得不清不楚。话说到这个份上,晋制使若还是要走,那可别怪玄衣某残酷无情。”
晋央微微一笑,道:“我道是什么事惹得玄衣大人这般生气,原来是场误会。小妹的性子,玄衣大人是知道的,如若寻到了那件对您不利东西,小妹早便走了,何故还要呆在这惹您生气?”
玄衣无名点头寒笑,道:“不错。但若是没找到那样东西,你又何必这么心急回去呢?”
晋央抚嘴媚笑,道:“玄衣大人可委屈小妹啦,要不小妹脱掉衣衫,让您检查检查?”细手轻拉腰带,作势要解开衣裳。
玄衣无名道:“不敢,晋制使的玉体玄衣某可无福消受,更况玄衣某单身已久,待会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对晋制使可无好处。”
晋央柳眉微皱,装作十分焦急,道:“那……那玄衣大人如何才肯相信小妹?”
玄衣无名道:“这事简单,晋制使远来疲惫,玄衣某关心贵体,还烦在敝谷内休养一阵。”
晋央巧笑如花,道:“可不知玄衣大人要小妹陪您住几日?”
玄衣无名冷冷的道:“也不久,等晋制使找到那样东西时,玄衣某自会让你离开。”
晋央笑意忽止。
“怎么,想走吗?”玄衣无名问。
晋央神态娇楚,道:“得玄衣大人接纳,小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想走呢?只是这荒山野地,孤……孤男寡女的,要是传说出去,那……那让小妹怎么见人呢?”
“晋制使既要护住清白,那等你出去之后,便说是玄衣某无端下流,垂涎姑娘花容,将你困于谷中,欲占为己有。反正玄衣某声名看得甚淡,晋制使口齿伶俐,要想洗刷‘冤屈’,怕也不难。”
晋央妙目轻眨,道:“这如何行?玄衣大人仪表俊朗,该是小妹垂涎您的容貌,欲占为己有才是。嗯,也不对哦,那种事可要两个人愿意,光一个人想占有怎么行呢?”
语气轻薄,玄衣无名为之窒息,当即道:“时辰也不早了,谷之南有处小居,晋制使这阵子就在那里歇息吧。”玄衣飘动,脚下已行出了五步。
晋央道:“可不能这样,小妹好怕寂寞的。再说玄衣大人刚才不是说要把小妹据为己有吗,怎么还要小妹一个人睡?”
玄衣无名道:“晋制使若真想陪本座一度春宵,那便随本座来。”
黑衣流荡,顷刻间已消失于幽野之中。晋央格格一笑,系好腰间丝带,径直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