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阁晓望,楼下一片火光,数千名军士自四面八方绵绵赶来,将国公府围的水泄不通,一人手扬诏书绕着府邸,在诸军阵前飞马宣诏:
“圣上亲旨,凡我三军将士静听:朕蒙附祖上福祉,登临极贵,恒念先帝事业之未竟,而常思怀民于柔水、施政以仁德,百官尽善,国士咸服。徐国公李汝,从先帝开疆,功在绛滕,然每每廷议,皆出不良之言,实怀叵测之心,今又勾结吴越之兵,密谋作乱,欲陷山河于无色,枉宗庙之不辜,使天地之尊卑性改,日月之主从位易,虽新莽、梁朱不过如此。朕践位之初,未曾有功于家国,唯不忍百姓横遭战火,而生灵复归劫祸,故泣血书诏,罪己除奸,宣削李汝国公爵位,去其将权,朕之子民,盖顺天命讨不臣,匡扶社稷,切莫姑息!”
声道磊落,传闻甚远,三军将士无不动容,而这每字每句听在李汝耳里,却似无尽的嘲弄一般,使他倍感凄怅。
前门边镐,后门皇甫晖,这些曾任自己麾下副使、随自己东征西讨了近十年的亲信在自己身犯不测之时表现得竟如此的泰然,这让李汝心寒如水。
边镐袭一身盔甲端坐于红云马上,手中白玉戟在夜色中隐生光芒,但见他策马回头,对着三军说道:“凡我江南兵,擅入国公府邸者死,有伤府中人物者死,妄论国公是非者,亦死。”
他不避帝诏之讳,仍呼李汝为“国公”,本犯大忌,然他英气夺人,捭阖睥睨之间,辞严义正,诸军听了尽然生畏。
李汝独立高楼,长叹一声,道:“边将军别来无恙?”
边镐将白玉戟竖插于地,抱拳道:“介胄在身,不便行礼,君侯勿以为怪!”
李汝惨笑道:“带罪之人,何劳边将军过蒙垂青?边将军,我今日即死,只有一事想要请教,不知能否相告?”
边镐道:“君侯何出此言。末将自弱冠跟随君侯,八年来擐甲执锐,不愧男儿之色,愿本足矣,至于效伏波之功,得今日之贵,更是全赖君侯榷举,有此知遇之恩,末将三生难报,何况一言之事?”
李汝点头道:“边将军既如此重义,李某也就明白地说了。敢问边将军此次率兵前来,所受之命可是陛下亲授?”
边镐低头叹道:“不瞒君侯,末将此番勤王,确实是圣上的意思。圣上昨夜宣我等入宫赐宴,名为灭闽之赏,实则要我等擒拿君侯。末将本不信君侯谋逆之事,今日之举,不过尽人臣之本分而已。”
李汝听罢摇头苦笑,转身便离去了。
边镐忙道:“君侯如有委屈,劳请打开府门,容末将一人进入,末将愿以性命担保君侯举家无虞,届时君侯以有用之身向圣上请罪,或有转机。”
李汝如若无闻,摇摇晃晃的下楼而去。
边镐情绪大挫,忽听西面号响,随后一人高声道:“子时已过,后军原地驻守,前军准备攻门。”
声音由远而近,渐发辽阔,诸军听了无不慷慨。
边镐沉吸口气,将白玉戟挽回手中,驾马向前行了数步,后边士卒紧随将后,顿时国公府的门墙便显得动则欲摧了。
正在此时,原本苍茫的月色忽然暗了一下,边镐浓眉一褶,仰头一看,却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地飞入国公府中。
李汝万念俱灰,悠悠下了楼,回到房中。此时李夫人正在床前给婴儿喂奶,李汝道:“孩子怎么样了?”
李夫人道:“刚吃完奶,已经睡了。”
李汝点点头,道:“让……让我再抱抱他。”李夫人应是。
李汝抱过孩子,手臂忽颤抖不已,双目便似给烟熏了一般,泪水流个不停。
李夫人从后面将丈夫紧紧抱住,李汝哽咽的道:“对……对不起……”
李夫人摇摇头,将脸靠在丈夫的后肩,道:“我不怪你……”轻轻一叹,身体便缓缓瘫了下来。
李汝惊道:“索儿……”回身一看,妻子已用金簪抹颈自尽了。
李汝苦笑道:“好,好……”抚了抚爱妻冰冷的脸颊,又望了望壁上那把随自己征战多年的宝剑,一时心绪如麻,他怔怔地看着怀中的骨肉,泣道:“我儿仓思,非是为父心狠,实是天意逆我父子,莫可奈何。”言毕大叫一声,将孩子重重摔下。
就在此时,门外一声音道:“将军休得如此。”
声发之处,一人飞身闯入,将婴儿一把接到怀中。
李汝定睛一看,见此人一身黑色劲装,剑眉入鬓,长发不结冠束,大有在野之气,正是自己副将游览,他因灭闽有功,已迁往剑州任事,今夜到此,实出意料。
李汝又惊又喜,道:“少怀因何来此?”
游览道:“属下自远调离京,猜知上与将军有虞,唯恐将军身遭不测,乃四处打探京都消息。近闻吴越进犯,朝廷借戍边之名把将军府兵调尽,便料定那昏君要对将军下手,于是弃了官位,星夜过来施救,所幸赶到及时,将军尚无大碍。”
李汝惨笑道:“我沦落如此,相救何及?少怀这片好意,我心领了。你速速离去,可莫因我误了大好前程。”
游览道:“将军哪儿话。我游览出身低微,早将功名看得淡了,又岂能像他人一般,作堂上燕、衔泥赴炎热?将军但跟我来,定可逃生。”
李汝摇摇头,道:“今陛下质疑于我,我若一去,岂不是受人把柄?”
游览急道:“事到如今将军还不明白吗?那昏君早决意杀害将军,却与将军所为无关。今日国公府中无一兵一卒,他却派了五千士胄前来围困,无非就是要断了将军的生路。一旦外面兵马进来,将军即遭杀祸,传入宫中的不过一颗头颅而已,面圣辩解之事,更不消提。”
这话确实不假,李汝又怎能不知,只是顾及人臣之节,或生徼幸。
他沉吟半晌,喃喃道:“我李汝从先帝以来,自问为国秉忠,不曾怀有二心,何以陛下逼我至斯耶?”
游览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古来之事,大抵若此。况将军引仁义之师,伐殷灭闽,威加四海,功盖一国,三军唯将军以瞻望,百姓非国公而不从,举国之内,将军的庙灶只怕比皇上还多,这番景象,又岂是那昏君愿意见到的?”
李汝不言,游览接着道:“从来戴震主之祸、挟不赏之功者,固文种、彭越辈,以将军之声望,焉可蹈其覆辙?侧门守将蒋演,属下曾有恩于他,彼亦久仰将军为人,甘愿投效,将军得他相助,必可逃生。”
李汝道:“既逃得生,则其后何?”
游览冷冷一笑,道:“将军播威名于江左,一旦得生,即召集旧部兵马杀回京城,倚将军之威望,南顾改国易耳。到时将军诛杀陈觉、冯延巳等妄逆,如周公辅成王之事。如若那昏君不从,索性连他也废了,将军亲登大宝,富国强兵,效秦王一扫六合,匡统天下,岂不快哉?”
李汝听到“匡统天下”四字,心神一荡,但念及先帝,终是不允。
游览再三劝说无益,便道:“关外契丹,自晋以来尽占燕云之地,常有吞我华夏之心,属下久欲驱逐。近闻汉国郭威豪爽负气,志在北上,我等前往投奔,助他收复失地,还后世以安宁,亦称快意。”李汝仍是摇头。
此时府外马声嘶鸣,一片躁动,想是边镐等人已然发动攻势。
游览急道:“左右将军不肯,属下还有一个去处。属下未随将军之时,仗游草莽,出入江湖,在道上结识了不少人物,将军此从我去,虽无今日之富贵,然酒肉原野,饮马长城,却比这等羁绊的日子逍遥自在的多。”
刚一说完,西面一声巨响,大门已被攻破,顿时成群结队的兵士如浪花一般涌了进来,呐喊声充斥着整个府邸。
游览见李汝不言,急道:“将军,男儿死而名存,性命之轻重,岂能付与鸿毛……”
李汝惨然一笑,道:“我的苦衷,你又如何能够知道?我不能走,唉……”轻叹一声,缓缓走到墙边,将壁上宝剑取下,道:“细细想来,这柄紫微剑已跟了我十年,如今我也用不上了,且就送给你。只望你能好好照养仓思,教他勿忘乃父之志,兴复我唐。”
游览接过宝剑,垂泪道:“将军……”李汝幽幽一叹,背过身去。
游览忧恨焦急,眼见房外人影晃动,只得抱着婴儿离开。
此时府中火光冲天,人马横行,到处都交织着呐喊啼哭声。游览揽着婴儿登上屋顶,借着夜色一路逃遁。
刚出侧门,一颗首级赫然在地,随而身后一声兽鸣,一人喝道:“游将军欲效公孙杵臼匿婴之事乎?”
游览转身一看,只见边镐乘马执戟,仗着冲天火光厉声道:“速速将婴儿放下。”
游览心乱横生,亦大声道:“边将军,当年国公待你我如何,你忘了吗?何苦逼我至绝地?”
边镐道:“提携之恩,岂敢错忘?只是家国之事,边某不敢以私废公。”
游览冷笑数声,道:“以私废公?说的好听!难道在你眼里,国公这些年为国做的一切都是个人之私,而那昏君听信暗言、自坏长城反倒是公事了?”
边镐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圣上出言不逊。”
游览道:“这又怎样?游某今日横竖不过一死,却有什么抛放不下?当年烈祖驾崩,若非国公匡助,这昏君无德无功,又岂能坐稳这个江山?今夜我若不死,必从伍员投吴灭楚之故事,将这昏君鞭挞三百,以申国公今夜冤屈……”
他越说越怒,话锋极尽犀利,边镐脸色铁青,怒喝道:“乱臣贼子,受死!”坐下红马一跃,手中白玉戟已稳稳插入游览胸口。
游览嘿嘿苦笑,道:“这……这就是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吗……”嘴里胸前涌出大量鲜血,将怀中襁褓染红了一片,他咳嗽数声,终于无力的倒在地上,怀中婴儿被这么一摔,吓的哇哇大哭。
边镐闻声一愣,看着被自己刺倒的昔日同袍,又看了看那把掉落一旁的紫微软剑,脑里顿时一片空白,心头便也似在滴血一样……
梦止的另一头,却是遥远的西北。
此时已是午夜,薄衣老者于灯前坐起,长长的吐了口气:六十年了,这个梦无时无刻不在自己脑里飘荡回旋,难以磨灭。
他怅然出户,仰望幽冥,只见月色朦胧,一道凉风自南而来,席席吹入屋内。
薄衣老者回身环望,依稀之中,只觉一切都已变了,唯独不变的,只有那横置案上的紫微剑,以及那张高挂在壁上的《故国山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