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翠哈才走了一天，母亲丁红之就瘦了很多，眼睛周围都凹陷进去了，一张脸看起来皮包骨头，连细细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她和李方翠头挨着头，盖着一床被子。
    吴翠哈坐到炕沿儿边上，丁红之已经发觉女儿回来了，睁开了眼睛。她的黑眼仁模糊不清，好像散开了，不是完整的圆形了，眼睛里也没有了光。
    “胡立，你把孩子抱出去，我，我和翠哈有话要说！”丁红之没有直接和女儿说话，而是在指挥胡立，吴翠哈的心紧张起来，按捺不住地要狂跳，可是又不敢。
    胡立抱着李方翠出去了，而李方翠还在睡梦中，小嘴儿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哈呀，过来，上炕里，暖和！妈和你说点事，你别紧张！”丁红之说着指了指炕里，她的嘴瘦削且干瘪着，嘴唇周围出现了一些褶皱，嘴唇发白，几乎没有什么血色。
    “妈！你别吓我！”吴翠哈夹杂着哭音儿喊了一声，一把抓住丁红之的手，她的手湿乎乎的，而且非常凉，吴翠哈试图握住，把自己身体里的热量传给她，可是自己的热量在她的冰冷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身体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源源不断地吸走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热量。
    丁红之甩开女儿的手，身子向另一侧挪了挪，好像是在躲避吗女儿。
    “妈，你怎么了？”吴翠哈的血脉向上喷张，头皮都要炸裂，不祥的预感扑面而来。
    “哈，你的感觉是对的！妈，妈要走了！”丁红之的脸上异常平静。
    “妈，你别吓我！不要！你不要走！我不让你走！我不能没有妈！就这么定了！”吴翠哈样说完以后，好像就决定了事实，心还放松了一些，接着话锋一转，“妈你说，舅妈走的时候，我梦到的那个，是你去了吗？你打那个童男童女，是真的吗？舅妈在那个世界那么痛苦吗？”
    “是真的，谁也改变不了谁的命运，那是她的命，她对我爹做的那些坏事，老天都会记得，我，我即使不计较了，都无济于事！不过，翠哈，我本来在小宝结婚前就应该走的，但是考虑到我要是那时故去，孩子的婚可能就结不了，我不想因为我，影响了小宝的一生，小宝这孩子命苦，我想让他顺顺当当结婚！就死命求了黑白无常，容我两天，先带走魂魄，人还留下，把孩子的婚事办了，这样我就可以放心的离去了。”
    “我说这两天瞅着你总感觉哪里不对呢，你，你骗人！黑白无常哪里能求得动？你是在哄我玩？妈，我都多大了，不用哄我了！”
    “没骗你！鬼是人变的，也是通情理的。妈告诉你，我已经油枯灯灭，你不要难过，不要声张，我走了以后，你去告诉你二大爷一声，他就会说出去，屯子里的人就知道我故去了，然后找张喜，明天就做，不用在家里停放，明天一早悄悄发送我，把我埋在你爹吴老二的坟墓旁，记住，不要合葬！活着在一起，死了就不要互相打扰了，做个邻居就行！”
    “妈，这不是真的！你在逗我玩呢！快说，这不是真的！哇！啊！呜呜...”吴翠哈已经泪眼模糊了，不停地摇着头，大声地哭起来。
    李小宝推开门进来，一脸泪水。
    “姥啊！不是真的！快说！不是真的！”李小宝哭着喊道。
    “你们俩别哭！我还有事没交代呢！你们再哭，我就来不及了！”丁红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大口地喘息，终于，她胸前的起伏慢下来，“不用难过！你们谁都别哭！哭了我就不想走了，影响我下一世投胎！我上次就应该死了，多活了这些日子，值了！明天送葬小宝不要去！”
    李小宝的手放在母亲吴翠哈的肩上，用力捏了一下，意思让她停下来。
    他不捏，吴翠哈也会停下来，因为她一听“来不及”三个字，心里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
    “小宝，答应我，照顾好你妈！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妈！我要是还能活着，我就自己带着我的闺女过活了，谁照顾我都不放心呢！姥姥在天上看着，你必须对我闺女好！我就这么一个闺女！”丁红之浑浊的眼睛流出两行眼泪，这时的她，黑眼仁和白眼仁已经开始融合了。
    吴翠哈扑倒在丁红之的跟前，啜泣地快要背过气了。拼命地伸着手，想要攥住丁红之的手，怕如果现在抓不到，就再也抓不到了。
    “姥姥，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我妈！”李小宝擦了一把眼泪，咬着嘴唇说。
    丁红之笑了，很舒心地笑了，那张脸好像又变得有光彩了。
    “妈，我，我......”
    “翠哈呀，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我仔细想了一下，要是我亲生的孩子，应该也就这样吧，你姥爷啊，因为剩下的一年寿命给了我，他没法交差，就一直留在了我们这儿，姥爷最疼翠哈，这些年都在暗中助你，你呢，还真有默契，人家都供奉这个仙那个仙的，你可倒好，供奉你姥爷丁三四，结果你姥爷还真来神了，自己当自己是一个仙，一直庇佑着你！”
    丁红之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气有些不够用了，大口喘着粗气，吴翠哈听得真切，她呼出来的气更多一些，吸进去的气很少。
    “你姥爷让我给赶走了，就这两天的事。他在你的堂子里待得挺好，还习惯了，一度还敢附在公鸡的身体里出来喝酒吃肉，太放肆了！终被发现，才藏了起来。他还伙同你爹吴老二，两个人一起帮你，你难道没发现你算卦的本领越来越厉害了？那是他们俩在后面帮你呢！”
    “我知道，我发现了！公鸡死了我就知道了！”
    “我让他们俩走了，再不投胎，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俩还不想走，是我硬把他俩撵走的！哈，我仔细看了，你是天生的好命，你就放心地过活吧！随着自己的心意做！妈真想，真想多陪你几年啊！我还有十个月的寿命，给你了！”
    “妈，我不要！我要你活着！没有你在，我没办法生活下去啊！妈，不要！”吴翠哈的眼泪像决堤了，流成了河。
    吴翠哈清楚地听见，母亲呼出的气越来越少，吸进去的没有了。
    丁红之吃力地抬起手，指了一下炕边的大柜，嘴巴动了动，眼睛逐渐瞪起来，眼仁里涌进鲜红的血，血顺着眼角滴落，落在枕头上，绽放开，犹如一朵鲜红的花儿。
    “衣--衣服！”
    丁红之抬起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半晌，垂了下来，两只眼睛骤然瞪着。
    “妈！妈！妈你不能死啊！”吴翠哈疯狂地嚎哭起来，拉住丁红之刚才还举起的手，那只手更加寒冷，就像从来不曾有过温度一样。
    “妈，衣服？是我姥姥的寿衣吗？”李小宝哭着哭着停下来，大声地问。
    “寿衣？寿衣！”吴翠哈跳上炕，搬起大柜的盖，打开，里面真的露出黄布包的衣服，上一次翻柜子，还没有这个寿衣，丁红之是什么时候买的寿衣，又是什么时候装进大柜的，自己都不得而知。
    她，她怕女儿操心，自己默默地都准备好了。
    吴翠哈拿出黄布包，是一个挺大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整套的寿衣，叠得板板正正。
    胡立红着眼睛，端着一大盆热水进来了。
    “翠哈，我听说人走了都要擦净身体，我们赶紧给丁姨擦一擦，然后把衣服给她穿好，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至少我们要她体面的离开！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吴翠哈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