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孔明随鲁肃到了京口,一直被安排在驿馆。非但孙权没见着,就连自己的亲哥哥诸葛瑾也没来探望过。孔明正想此事,驿馆的理事进来禀报:“诸葛先生,鲁大人差人告知先生,吴侯请先生明日早会见面一叙,望先生莫误了时辰。”
孔明回一声明白,悬着的这颗心才稍稍放下。当前的形势,虽说东吴也有倾覆之危,但到底没有江夏那般紧迫。况且东吴实力远比江夏强大,想和人家结盟,只怕没那么没那么容易。
次日一早,孔明早早起来,用过早饭,收拾停当。门外有人来请,孔明随他出门,坐上马车,往府衙而去。
江东原本的治所在吴郡,孙策在此受封吴侯,因此江东也称东吴。孙权继位后,为了方便攻略荆州,便于京口前山筑城,将治所迁到此处。
孔明坐在车里,轻轻撩起窗帘一角,见京口城依山而建,自山麓而上,以青石铺路、青砖筑墙。依据地势将整座城池分为三层,每层高十五丈、宽六丈,城墙上筑有石楼,用于防御。
沿着甬道穿过重重城门,府衙位于最高一层的内城,为纯木结构建造,外看三层,内看两层。圆木为椽,青瓦覆顶,飞檐翅角,水戗套兽。外涂漆红,内饰箔金,丹墀为地,云母为屏。
台上正中,吴主孙权端坐于前。孔明步入大堂,抬眼看孙权模样,见他年纪虽轻,却不怒自威。一双碧眼时时闪着智慧,更有掩饰不住的野心。头戴冠冕,身着侯服,紫髯微曲,嘴角轻扬。
孔明心想:“孙权相貌不凡,野心颇大。若正面相劝,此人必得寸进尺,占尽便宜。”
想罢心里有了主意,先向孙权施礼:“汉左将军麾下,军师诸葛亮拜见吴侯。”
孙权也在打量孔明,见孔明仪表堂堂,声音洪亮,印象不错。回道:“诸葛先生远来是客,无须多礼。”
说罢命人设席,请孔明坐下议事。
孔明刚刚坐好,孙权便开口问道:“闻左将军与曹操激战于新野,未知详情如何?”
“禀吴侯。曹操势大,新野兵少,难与匹敌。本欲弃城而走,然十数万百姓誓与同行,我主仁德,不忍相弃,故令张翼德率军数千于白河阻敌,杀得曹仁、徐晃辈心惊胆战。今与公子刘琦合兵于夏口,蛰伏以待时,故令亮来江东,面议抗曹事宜。”
孙权心想我问你曹军虚实,你跟我得瑟啥?听孔明这口气,是在吹他新野的战力如何了不起了?
张昭在下面看孙权脸色不好,明白孙权的心思,站出来向孔明问道:“张昭乃江东微末之士,有一事不明请教孔明先生。”
孙权见张昭插话,也不作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孔明回头看张昭,笑答:“子布先生名扬天下,亮亦闻之,请教二字实不敢当。先生何事不明,不妨直说。”
“如此,得罪了。左将军与曹操同时起兵,亦曾占据州郡。此后曹操横扫兖豫、兼并河北、拥立汉帝、位极人臣。左将军则屡战屡败,先失徐州,寄寓刘表,再丢新野,败逃夏口,今汇合刘琦数万乌合,曹兵一至,覆没只在顷刻。遣公至此,求救于江东,尚自夸口,岂不自惭?”
堂下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就连孙权听了也忍不住咧了咧嘴,感觉挺过瘾。
孔明闻言,心想你这哪是问话,分明是吵架。轻摇羽扇,略一思索,从容笑道:“操胁持天子,倾轧诸侯,名为汉相,实为汉贼。诸公皆为汉臣,世受汉恩,见有此悖逆之人,不奋起挞伐,犹自称羡,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左将军兵微将寡,不敌曹操虎狼之师,何惭之有?高祖昔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戢羽,自此乃有大汉四百年江山。所以胜败乃兵家常事,岂坐谈客所能妄论?至于吾来京口,此子敬赴当阳与我主会面,力促两家联手,共抗曹操。此唇亡齿寒之势,岂江夏一家之危?左将军若败,江东焉能保全?今张公不顾大义,专以刻薄之言挖苦来使,岂非取死之道乎?”
一席话说的张昭愤懑不已,胸前白须都要炸开来,却找不出话来反驳。孙权见张昭吃瘪,心想这个孔明好一张利嘴,赶忙出言缓和:“孔明先生所言甚是,曹操日前遣人修书一封与江东,言辞多有不逊。我江东智能之士亦多不忿。”
“哦?信中所言如何?可否与亮一观?”
孙权点点头,把桌案上那封信交于鲁肃,递给孔明。孔明展开看罢,递还鲁肃,笑曰:“看来曹操把左将军当做对手,却不把吴侯放在眼中。不知吴侯将欲作何打算?”
孙权闻言闭口不言,张昭见状着急,怕主公上了孔明的当。想要再说,可刚才给孔明气的一口气倒不过来,无法开口,只得拿眼神去看旁边的顾雍。顾雍会意,出班奏道:“主公,曹军数十万众,又得荆州水师相助,江东势单力孤,难与一战。刘备兵败而来,欲借江东之兵续命,主公切不可上孔明之当,将东吴子弟送与他人做嫁衣啊!”
孙权没理顾雍,却看向孔明:“孔明先生,左将军现有多少兵马,与东吴联手抗曹,可有把握?”
孔明瞄了一眼身材高大的顾雍,回头朝孙权笑道:“左将军虽败,尚有新野征募的上万精卒。而江夏亦有数万精兵。刘琮降曹,荆襄思慕刘景升恩泽者不在少数,其必以大公子刘琦马首是瞻,吴侯若能联手,则又多一分胜算。”
孙权听罢没有回答,在心里暗暗合计。他想的不是联合抗曹,而是孔明那句“荆襄思慕刘景升恩泽者,必以刘琦马首是瞻”。心说联手抗曹是可以,可若抗完曹荆州成了刘琦与刘备的,那岂不是应了元叹之言,给他刘备做了嫁衣?
孔明见孙权沉凝不语,干脆用话激他:“曹军已进抵江陵,旦夕将至夏口。将军宜早决断。若能举六郡之众与曹军抗衡,则及早准备兵马粮草船只,以备战事;若不能敌,何不趁曹军未至,早早上表乞降,以免刀兵之祸?今将军外托服从之名,内怀疑贰之心,临事不决,患得患失,祸至无日矣!”
孙权闻孔明此言,心中不快,反唇相讥道:“若以先生之言,左将军为何不降曹操?”
底下文武又是一般哄笑,不料孔明非但不恼,反而仰天长笑:“昔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况我主堂堂汉胄,英雄之名远播,仁义着于四海?事所不济,天也,岂得托身为贼乎?”
孔明这一番调侃,孙权面子可就挂不住了。你夸左将军英雄也就是了,却先劝孙权降曹又说降曹没出息,这不是当面打脸么?孙权再有涵养这会儿也忍不住了,哼地一声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堂前一班文武人人噤若寒蝉,心想诸葛瑾这个弟弟胆子好大,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羞辱吴侯,就这还想来联合东吴?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孙权走了,众人待着也没意思了,一个个退出大堂。鲁肃走到孔明面前,斥道:“孔明,汝代左将军前来联吴,为何当面辱我主公?若非我主宽怀有礼,方才必令先生难堪。”
孔明大笑:“子敬,吴侯之意吾已知之。你道吴侯真欲降曹耶?我料联盟必成。吴侯适才所虑,荆州而已。吾故以言语相激,以试其心耳。”
鲁肃疑惑:“先生何以知我主不欲降曹?”
“若欲降曹,何必见我,又问江夏军马?曹操此来多犯兵家之忌,人数虽众,却无甚可怕。只要孙刘协力抵抗,曹军必败。”
“请先生试言,曹操犯了何忌?”
“曹军远来疲敝,此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北军不习水战,舍鞍马,就舟楫,与吴越争衡,此以弱敌强;荆州军民不得已依附,迫于势耳,其心未服。未破江夏,却投书恐吓江东,足见其外强中干,不足虑也。”
鲁肃闻言大喜,向孔明施礼,急忙闪进后堂去见孙权。孙权正在后面生闷气,见了鲁肃,狠狠说道:“孔明欺人太甚,吾不欲再见此人,着他回江夏吧。”
鲁肃道:“肃亦责备孔明,不料其笑言主公已决意一战,所虑者荆州而已。适才出言相试耳。”
说罢,把刚刚孔明的话复述了一遍,孙权闻言,转怒为喜,忙令鲁肃请孔明内堂叙事,又命人摆酒招待。
孙权举杯向孔明示意,说了心里话:“吾不以六郡之地予操,此计决矣。然破操之后,形势又将如何?”
孔明心想你还是真贪呀,想想人家刘琮吧,鸡飞蛋打的下场。还破操之后如何?破操之后,你能保住江东就拜佛求神了,还想啥呢?嘴上说的却是:“曹军破,必北还,则荆吴之势强,鼎足之形成矣。成败之机,在于今日。”
孔明这意思再清楚不过,你吴侯要是想保住江东,跟我联合就是唯一的选择。至于荆州么,本来就不是你的,你想想得了,要拿得靠本事。
孙权闻言沉默片刻,鲁肃又劝,凡事有个主次,江东都要不保了,你还有时间心疼荆州?孙权想想也对,点头道:“此事便这么定了,只是子布等人尚需劝诫。吾已召公瑾来此,有他在,江东方可一心抗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