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翻了淳常在的牌子,却又改主意召幸莞贵人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的,可谁知后半夜,富察贵人闹起来,硬是要让皇上过去看她,于是,皇上又从养心殿起驾,宿在了延禧宫里。
这一出好戏,看得六宫众人是津津有味。
隔天一早,皇上到春禧殿用膳,说起昨晚的闹腾:“富察贵人矫情,好好的,昨晚又拖着朕去了延禧宫,一惯的恶心难受,又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只知道嚷嚷,吵得朕头疼。”
“妇人怀相各有不同,皇上多体谅就是了。”安陵容不动声色地笑笑,给皇上夹了一个蟹黄汤包。
汤包小小一个,一屉不过四个,每个都正好够皇上一口的量,表皮晶莹剔透,隐约能看见皮下流动的汤汁,咬破表皮,侵润过肉馅和蟹黄的汤汁裹挟着一股鲜咸争先恐后地扑出来,落在嘴里,难以言喻的好滋味。皇上一连吃了两屉,全然不顾食不过三的规矩。
过后,皇上又吃了一碗滚烫但刚好可以入口的咸粥,满口都是鱼茸和瑶柱的鲜味,配上软糯的大米,厚重地落进胃里,被闹了一晚和晨起早朝的疲惫与饥饿顿时一扫而空。他舒坦地伸了伸背脊,感叹道:“容儿的手艺又见长了。”
“这一道海鲜粥,太后吃着也喜欢呢。”安陵容敛眉温柔浅笑,忽然手上动作一顿,捧着肚子小小一声惊呼。
皇上顿时紧张:“怎么了?快叫太医!”
“没事没事。”安陵容连忙摆手拦住皇上,脸上的笑容又是喜又是惊,声音带着一丝喜极而泣的哽咽,“皇上,臣妾的孩子刚刚动了一下,他好像踢了臣妾一脚。”她不想哭,可是这一瞬她却有些止不住眼泪。
不论过了多久,安陵容总会感叹造物主的神奇,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一点点地长大,身体的重量随之变得沉重,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孕育的过程,再有今天这突如其来的互动,安陵容摸着肚子又是哭又是笑。
皇上依旧如临大敌,扶着安陵容坐到榻上,双手握拳又松开,松开又握拳,紧张地看着安陵容的肚子,心头呼之欲出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
安陵容抬头看了一眼快要全身僵硬的皇上,伸手拉过他的手,慢慢地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轻声软语道:“宝宝,这是你的皇阿玛。”
两个人安静地等了好一会儿,久到时间都快要停滞,皇上都几乎要失望地收回手时,安陵容的肚皮再次鼓动了一下。
“咳咳!”皇上不自然地抽回手,将手背在身后搓了搓,脑子里不断回放着方才的触感,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将安陵容抱进怀里,无言良久才声音沙哑地开口,“容儿,谢谢你。”
安陵容靠在皇上肩头,闭上眼,安享这一刻的温馨。
章弥进来的时候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去,好不容易给安陵容把完脉,颤巍巍地低着头回话:“回禀皇上,容贵人胎儿一切安好。如今,容贵人已经满五个月了,偶有胎动是很正常的事情,皇上不必过于担心。”
“好。”皇上这才放心,挥手让他退下,又回头对安陵容说道,“宫中的疫情已经得到了遏制,是你的功劳,朕有意晋你为嫔位,只是,你父亲如今帮着朕料理江浙盐务,正在风口浪尖上,朕若此时封你,怕是也要将你推到人前受罪,还是等着你把孩子生下来后再一并加封,也好有个说法。”他握住安陵容的手,“只是如此一来,倒是委屈你了。”
“皇上总说臣妾委屈,臣妾却从未觉得。”安陵容俏皮地眨眼笑道,她伸手环抱住皇上,将头靠在他胸前,“皇上事事将臣妾放在心上,臣妾只觉得高兴,位分什么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臣妾与皇上心心相印,彼此记挂。”
皇上轻拍着安陵容的后背,只觉得入耳一阵熨帖。他就知道,容儿是最懂他心意的。
“河南秀才罢考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朕决定明日去河南出巡看看。”皇上又交代安陵容,“不出一个月,朕也就回来了,你要小心照顾自己,若觉得哪里不舒服了,只管告假待在春禧殿,不必看旁人脸色。”
这个旁人指的是谁,安陵容自然明白,她笑着点头答应:“臣妾明白。”
“朕还要去皇后宫里,你今日也累了,就歇在宫里不必去了。”皇上起身,先去给太后请安,而后再摆驾景仁宫。
“臣妾恭送皇上。”安陵容在皇上身后行了半礼,转而坐会榻上,闲来无事,又让翠音挑了书过来看,“《左传》?我记得这是春秋时期所写的,《春秋》我倒看过……”低低呢喃着,安陵容翻开了第一页。
看书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安陵容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再抬起头来时,日头已经高高挂起了。
莳萝进来回话:“小主,皇上新晋封了敬嫔为妃,还让她与惠嫔娘娘一同协理六宫,奴婢已经包了一份贺礼,小主看看合不合适。”
“你和翠音商量着办吧。”安陵容倒是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敬嫔也算得上是宫里的老人了,性情又谦和温良,熬了这么些年,也该进一进位分了,“别太小家子气,也别过于贵重了。”
“是。”莳萝点了点头。
安陵容放下手里的书,又说道:“敬妃娘娘与眉姐姐一同协理六宫,想来眉姐姐也不会那么忙了,下午得了空,我去和她说说话。你让小厨房中午做一份枣泥山药糕,再拿上我前些天新做的花茶,午膳后,你陪我去储秀宫。”
莳萝又是俯身应是。
大权旁落,旧人上位,华妃却是一点也不生气,她如今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还没心思可以分出来管这些。
回到翊坤宫,华妃看了看手上新做的护甲,脸上满是笑意:“内务府做事还算尽心,这套护甲做得也算大气华贵。”
“为娘娘做事,哪能不尽心尽力呀。”颂芝在一旁连忙奉承。
“知道为本宫尽心做事,也是顾及本宫,名分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皇上的心在哪儿。”华妃朗朗笑道,“皇上封了敬妃又如何?照样不宠爱她,皇后就更不用说了,人老珠黄,皇上只是顾忌太后罢了。”舒了口气,又说道,“便是让敬妃和惠嫔协理六宫又如何?这权力迟早会回到本宫手里,等本宫有了孩子,看谁还能越过本宫去,便是连皇后都得低头三分才是。”
华妃眼中露出势在必得的精光,正听着周宁海来禀报周楠来了,忙让人请进来。
“华妃娘娘万安。”周楠进来行过礼后,起身为华妃把平安脉,而后回道,“娘娘按照微臣给的方子调理,身子已经恢复如初,不知娘娘近日可否有小腹发热与酸胀之感?”
“正是。”华妃摸着自己平坦的腹部,露出笑容,“你给的方子确实不错。”
周楠敛去眼中笑意,恭敬回道:“娘娘自四年前小产后就伤了身子,一直没有调理完全,又加之饮食不当,常爱吃蟹粉一类的食物,所以宫内寒气淤积,难有身孕。微臣用药虽凶猛些,但对娘娘来说却是对症下药。”
“那为何娘娘一开始服药会腹痛不止呢?”颂芝想起前阵子华妃受的罪,就有些心疼。她家娘娘养尊处优这么多年,还没受过这等罪呢。
“就像是一个容器,里面的脏东西堆积了好些年,总要花些力气才能全部清理干净。”周楠斟酌了一下用词后回道,“娘娘一开始腹痛不止,还伴有月信掺有血块等症状,这都是正常的。如今,娘娘身子已经调整到最佳状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华妃心头的石头落了地,长长地松了口气,歪靠在榻上,让颂芝捧了一盒的银子给他:“本宫说过,若你能成事,本宫自当大大地奖赏你,眼前的不过是一部分,等本宫真的有了胎气,到时候再赏,若能安然生下皇子,往后有你的好日子。”她微微扬起下巴,让颂芝送周楠出去。
等颂芝回来,华妃就有些迫不及待:“皇上明日启程去河南,今晚务必请皇上来翊坤宫。”既然只欠东风,那本宫就亲自请东风过来。
颂芝有些犹豫:“娘娘,今儿个是十五……”
华妃不悦地皱了皱眉。
颂芝立刻噤声,俯身领命下去。
午后,安陵容正和沈眉庄说话,却听人说周楠来求见。
“让他进来吧。”沈眉庄停下与安陵容的说笑,淡声说道。
周楠走进来请安:“请惠嫔娘娘安,请容贵人安。”
安陵容示意周围服侍的人都出去,等到无人时才轻声开口问道:“事情都还顺利吧?”
“华妃求子心切,没有对微臣产生丝毫怀疑,一切顺利。”周楠低着头,低声回道,声音古井无波,和在翊坤宫时全然不同,“她长年使用欢宜香,身子已经坏透了,如此用药,在营造她怀孕假象的同时,也会进一步侵蚀她的底子,经此一遭,怕是寿数难以长久了。”
沈眉庄在一旁听得心惊,安陵容却神色淡然:“你做得很好。只是你为她诊脉,日后事情败露,少不得要连累你,你可有想好退路?”
“小主不必费心,微臣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全身而退。”周楠却冷声说道,“微臣要感谢小主,能给微臣这个机会,若是因为此事微臣赴死,微臣也心甘情愿。”
这倒是奇怪了。
安陵容与沈眉庄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睛里看见了疑惑。
沉默了一会儿,沈眉庄开口道:“听你这话,倒是存了死志,这又是从何说起呢?”她先前还存了些许隔阂,有了刘畚的先例,她对不明来路的太医总是不大信任,但安陵容为他作保,又见这些日子他勤勤恳恳,无一处错漏,便也改了观,这会儿听他如此说来,倒是有些忧心起来。
周楠微微抬眸看向沈眉庄,继而又低下了头:“微臣出身青海,早年父母双亡,家中只有祖父和一幼妹,年将军出手阔绰,微臣曾在他手下伺候,虽不甚起眼,但收入颇丰,借此养活一家老小不成问题。可是,那日年将军喝醉了酒,正巧碰上来军营给微臣送冬衣的幼妹,便、便强要了她……”周楠声音微微哽咽,“事后,还将幼妹当成军妓,赏给了底下的将士们,微臣幼妹不过十三,竟被……祖父见她数日未归,便四处寻找,最后是在乱葬岗上找到微臣幼妹的尸体。那群畜生,肆意凌辱,扔出去的时候连个体面也没有,微臣幼妹被找到时已经被狼群咬得面目全非……”
沈眉庄和安陵容震惊在原座,双双睁大了眼睛。
“幼妹安葬后,祖父不平,拦路年将军要个说法,年将军打马上街,明明已经瞧见祖父拦在路中间,却不减马速,生生将微臣祖父践踏在马蹄下,祖父当场横死,临死前睁大了眼睛,死不瞑目。”周楠声音颤抖不已,眼圈也变得猩红,“微臣求告无门,还被一路驱赶,逃亡数月才逃到京城,机缘之下遇见了季兄,改名换姓才得以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