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座熟悉的房屋出现在视野中,一如两人第一次携手回家那天一样清净。
不同的是,路口少了等待的人。
离家很近了,依然没有看到影叔的身影。
到家后,阿无第一时间去影叔房间找他。
一推开门,便看到床边空空的轮椅。
这一刻,虞微光感到自己的心跳,仿佛也跟着阿无停跳了一拍。
她不安地环视着整洁到一目了然的屋子,随即被桌面上的某物吸引了注意力。
“阿无,桌子上放的是信吗?”
有两封信,封面上均用大字标注着“阅后即焚”。
阿无飞快打开第一封写着“小虞和阿无亲启”的信。
一眼扫过前两段时,虞微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重看了几遍,才确认自己没看错。
心脏瞬间被什么揪紧,她神色凝重地继续往下看。
“孩子们,给你们三秒钟做好心理准备。好了没?我直入重点了。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死得透透的。如果设置的机器没出问题,骨灰应该也扬进河里了。
阿无听好了:别给我立衣冠冢,也别祭拜我,离开后就别再回来了。
你母亲一生轰轰烈烈,死后了无痕迹。最后一面时还特意叮嘱我:不要在坟前为她哭丧,她不在那里。我这叫嫁契主随契主。
别觉得突然,我早就不想活啦。要不是怜你孤苦无依,当年第一时间就追随你母亲而去了。
我这残缺之身早已油尽灯枯,最多也就再撑个一年半载。但你小子何德何能,已经拖了我整整二十年,别妄想再拖着我在这个见鬼的世界活受罪,一天都不成!
你母亲的几个契约者中,就属我做饭最好吃,按摩手法最专业,却也只有我不在她身边。要是再不回去,恐怕地位不保!
我已在这个噩梦般的人间滞留太久,如今终于得以解脱,去与你母亲会合了,不必挂念!
还有小虞,此前对你多有试探,实属情非得已。望能看在我是个已死之人的份上,不要计较。
我早知自己时日无多,唯一的心愿,就是盼望阿无在陷入兽化狂躁前,遇到可靠的契主。
能在走之前见证他完成人生大事,不枉过去二十年的苦苦煎熬。
地下室有三罐处于休眠状态的种子,均为末世前星际大航行计划留下的遗物。原本是研究人员精心挑选的优良品种,可惜已不适宜在被病毒污染的土地上进行栽种。
种子全部赠予你,如能找到合适途径出手,应该能卖上一笔好价钱。
对不住了,这些年终究是我的病拖累了阿无。我们生活清贫,身无长物,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留给你。家中物品若有看上眼的,请随意。
祝好。
就此绝笔。”
一字一句读下来,虞微光感到自己的心脏像绑上了一块大石头,一点点往下沉。
她转头去看阿无。他的表情似乎与往常无异,平静得就像完全没有理解这封遗书的内容。
但虞微光知道,人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悲痛淹没时,往往内心会陷入麻木。仿佛所有情感被厚厚的冰层封住,与现实断开了连接。
这封信他看了很久才放下,随后拿起第二封信。
信封上标注:阿无亲启。
“阿无,我去门外等你。”
虞微光轻轻抚了抚他的背,试图给予一些无形的支撑,随即转身走出房间。
屋里,阿无缓缓展开了第二封信。
第一页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阿无,师父不是故意要隐瞒小虞什么。但接下来要说的,与你的身世息息相关,最好先看完后,再自行决定要不要向你的契主坦白。”
第二页密密麻麻写满了整页纸。
“我真名叫宁影,我的契主宁光,也就是你的生物学母亲,曾是末世降临后,这片大陆上唯一一名天命者……”
……
十分钟后,阿无从房间里走出来。
“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做饭给你吃。”
说话时,他没有看虞微光。
“好。”
虞微光很清楚阿无在强撑,但也知道他现在需要做些什么分散注意力。
阿无做饭的时候,她一直站在厨房门口,默默守望着他的背影。
通过精神链接传递过来的情绪,就已沉重到快让她透不过气。
饭菜做好后,阿无低低说了一声“你先吃”,便转身走开。
虞微光没有跟过去,坐在桌旁吃了起来。
菜忘了放盐。
她一口一口认真吃饭,蓦然想起刚来山谷的第一个晚上,自己也是在这个位置,对面坐着头发全白的影叔。
故人音容笑貌犹在。
热气腾腾的蒸汽模糊了视线,有什么咸涩的液体从腮边滴落饭中。
她怔愣了一刹。
虞微光自认为本性凉薄,除了母亲,她想象不出自己还会为了谁的逝去而恸哭。
前些天得知禾花的死讯后,也仅有一次梦到她,醒来时脸颊上犹有泪痕。
人很难真正掌控自己的情绪,有时甚至会被坏情绪杀死。
就像当初有有遇害后,除了最开始那三天,自己明明每天都有按时吃饭,一个月下来却瘦了十几斤。
她想,如果能代替阿无发泄一下,也好。
阿无只做了一人份的饭菜,全部吃完后,她把碗筷拿去厨房洗干净。
精神链接告诉她,阿无把自己关在了影叔的房间里。
虞微光没有去打扰,直接回到阿无的房间冥想打坐。
她确实想为影叔做些什么,就当回报他的关照与馈赠。但一个连自己的骨灰都扬了的人,还会在意身后事吗?
遗书中影叔只字未提让她关照阿无。如果还有什么是他希望自己去做的,也就只有这件事了吧。
六个小时后。
天色渐暗,趁着最后的天光消失前,虞微光倒了一杯温水,推门走进影叔房间。
一身黑衣的青年仍面朝床边的轮椅,笔直地跪在冷硬的石板地上。
虞微光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阿无,喝口水吧。”
阿无垂着头一动不动。
“乖,喝水。”语气温柔而坚定。
“我不渴……”
声音从未听过的嘶哑。
虞微光没有再劝,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把水杯凑到他唇边,动作缓慢却坚决地往里灌。
阿无拗不过她,只好就着水杯喝水。
帮他擦干下巴上的水渍后,虞微光又柔声道:“起来活动一下再接着跪,不然膝关节会坏掉的。”
阿无没有动,沉默了片刻,又低声道:“你饿了吗?我去给你做饭。”
“不要,中午的菜好难吃。”虞微光冷漠无情地拒绝,“在你恢复状态前,我不想吃你做的饭菜。”
阿无下意识抬头看她的表情,空洞的眼神中涌出愧疚:“对不起……”
“起来。”
虞微光用尽全力抱他起身。这回阿无没有再抗拒,顺势站了起来。
让阿无坐在椅子上后,虞微光席地而坐,学着他之前的手法,开始动作轻柔地帮他按摩膝盖和小腿。
在阿无开口前,虞微光淡淡说道,语气不容拒绝:“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只按了不到一分钟,阿无就握住了她的手。
“阿虞,可以了。”
虞微光仰起头与他四目相接。许是门窗外透进来的霞光太昏暗,阿无的眼圈显得很红。
她被阿无扶着站起身,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后腰就被一对结实有力的手臂猛地用力抱紧!
阿无将头埋进她的怀中,身子微不可察地颤抖着,似一头无声呜咽的小兽。
虞微光微微弯下腰,左手揽住宽阔的肩背,右手插进他后脑勺清爽细软的发丝中。
紧密相拥的一双身影,一高一低投射在墙上,看上去就像女孩的背后张开了一对翅膀。
恍如一个神明,正在温柔抚慰着向她寻求庇护的信徒。
直到屋里彻底暗了下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存在,身前终于传来沉闷沙哑的嗓音。
“阿虞,我只有你了……”
“嗯。”
“师父留给我的信……等过段时间再告诉你,好不好?”
“好。”
阿无眷恋地轻轻蹭了蹭,便松开了她。
“阿虞,你去休息吧,我还想在这里多待一会。”
虞微光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凝视着他的眼睛,严肃道:
“阿无,你想跪多久就跪多久,我不拦你。但是,最多隔两个小时,就要起来活动五分钟,顺便喝口水。如果记不住时间,我每隔两个小时过来提醒你。
还有,守灵也要吃饭。我去煮面条,吃不下就少吃点,吃不完我喂你。听明白了吗?”
“阿虞……不必为我做这些……”
“我怕没照顾好你,影叔会来我的梦里骂我。”
阿无红着眼睛深深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妥协。
“好,都听你的。”
……
当晚,阿无跪了整整一夜。
虞微光不擅长安慰人,哪怕他内心的悲痛不会因她消减半分,作为契主,自己也有责任保证他的身体不会垮掉。
连着两次定时提醒阿无起来活动后,他忍不住保证会听话,让她去睡觉。
本以为阿无会放任自己伤心好几天,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虞微光打着呵欠去找他时,一夜未睡的阿无已经做好了早饭,正在整理影叔的遗物。
她知道他的悲伤并没有比昨天减少,只是强打精神逼自己做该做的事罢了。
生离死别的伤痛,只能交给时间去抚平。
早餐后,阿无带虞微光去了影叔的地下室,里面有好些她没见过的机器。
据说,影叔当年驾驶飞行器带婴儿阿无飞跃无回岭时,因为契主死亡结合断裂,痛不欲生的影叔无法控制自己,导致飞行器失控撞上怒龙雪山。幸亏飞行器安全性能完备,才没有机毁人亡。
这些机器,包括影叔用来焚尸灭迹的焚烧炮和清洁机器人,都是从飞行器上拆卸后搬运过来的。
还有那三罐珍贵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