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迁时直直对上了鹿鸣涧缱绻的眸光。
经了多番狼狈,鹿鸣涧原先束起的短发如今散乱披着,繁复白衣破损不堪,黑纱外袍早就丢了。粉黛不存,她眉眼间化妆出的英气尽数化去,露出圆眼平眉的原本样貌。
若不是半边脸遍布伤痕,端的是一派秀气女相,姿态脆弱又坚强。一日之间,便与自己同生共死了多次。
陈迁时莫名心跳变快,微微转开了目光,不敢再看那双好似盛满了倾慕与欣赏之意的翦瞳,胸中却涌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愫。
好似破罐子破摔,陈迁时半是迷惘,半是冲动,抬眼望鹿鸣涧求解道:“陆兄,我有一事萦怀。之前我被鱼怪吞噬,不过一面之缘,你为何要奋不顾身救我?”
鹿鸣涧勾起嘴角,声音都不再刻意装男孩了:“道长是要听大家都能听的,还是我想给你听的?”
这话的暗示意味有些浓重了,陈迁时错愕之下,说不出话来。
鹿鸣涧见他惊讶的眼神,径自续道:“到了那一步,你若死了,团队都得完蛋,救你还尚有胜机。”
陈迁时撇开了眼睛,耳朵发红,强装镇定道:“这是大家都能听的吧。”
鹿鸣涧低笑,甜哑道:“其实是,那一瞬间没想那么多,手脚比脑子快——即便只有一丝可能,我也不想你死了。”
陈迁时听着鹿鸣涧轻柔如水的述说,却直白如刃,一下扎进了他的心房。他不明白,这种酸涩又喜悦的心疼,是怎么回事。
注意到陈迁时双手用力攒紧了衣袍,似乎很紧张,鹿鸣涧心下窃喜。
要是能听他亲口主动说喜欢自己,要是能死在他怀里……自己定能含笑九泉了。
她便旧事重提,故意诱他道:“道长,你与我不也是非亲非故,为何殉身不顾?”
陈迁时道:“你舍命救我,我欠你一条命,当然也要竭尽全力救你——”
鹿鸣涧扬起眉毛:“跟我算账呢?那要是这样子说,裂谷之时,你已经救了我一次,倒是我先还你的,道长不欠我。”
陈迁时回想了一下,似才意识到是哪次,不赞成道:“那次是我举手之劳,算不得数。”
被陈迁时计较的模样逗乐,鹿鸣涧莞尔道:“对道长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就是救命,没什么不一样——”
“和你一样。”陈迁时声量变低,平日里清泉似的音色因情动而黏糊起来,染上了几分低哑磁性,“即便只有一丝可能,我也不想你死了。”
说这话时,陈迁时不知道,自己已经无意识地伸出了手,想搂住对面的少年。
鹿鸣涧坐着没动,闭上了眼,整齐上卷的长长睫羽颤动如蝶翼。
陈迁时越凑越近,发现鹿鸣涧身上竟然散发着一丝清苦药香,分外醉人。
没觉出这龌龊心思时,他还能与“陆名剑”坦然相贴,如今心意看分明,再要靠近,居然分外艰难了。
他心内仍装着隐秘的矛盾,但既然都要死了,为何还要在乎那些……
被滚烫的情热控制,陈迁时就快要吻上少年没有血色的唇——
鹿鸣涧突然睁开了眼。
她“唰”地一下站起,鼻头轻皱,努力嗅了嗅周围,犹疑不定道:“你有没有觉得,毒气变得稀薄了?”
陈迁时闻言一怔,也凝神暂时提升五感,片刻之后,喜道:“真的,毒性在消散。不知鱼怪是不是离了毒潭?我们或许有救了!”
鹿鸣涧眼珠子灵动转着,感应了一会儿,才欢快道:“不只是离了毒潭,我感觉不到一点鱼怪的生机……它说不得已经死透!”
绮思暂散,陈迁时振奋道:“我们重整旗鼓,或有转机。”
鹿鸣涧一扫求死之意,双臂一把勾上了陈迁时脖子,紧紧抱住了他,将头靠进他肩窝,唇瓣主动轻扫过了他侧脸。
陈迁时亦喜不自胜,搂住鹿鸣涧的腰,原地转了两圈,才把她放下。
鹿鸣涧没松手,笑嘻嘻盯着陈迁时,大眼睛眨巴眨巴,似在问着——
刚才的吻要不要继续?
陈迁时却别开了眼,声音恢复了之前的高傲冷清,轻道:“陆兄可莫要再这样看着旁人了,简直像深情无暇。哪个女子被你这样脉脉看着,都要以为你非她不娶。”
鹿鸣涧瞧他害羞的样子更觉心悦,轻启薄唇,道:“我……”是女儿身,你娶我不娶?
陈迁时用竖起的手指堵了鹿鸣涧嘴,并松开了抱在她腰间的手。
他握紧了雪名,看向脚下旁边某处,顾左右而言他道:
“你我兄弟二人,如今也算是生死之交,此番倘若同葬身与此,黄泉路上同去同归,也有个伴。若还能有幸活着出去,重见天日,你……你一定要上纯阳宫来,让我师父他老人家作见证,为兄与你结义金兰,再与小夕带你遍游纯阳。”
愣了一息,聪慧如鹿鸣涧,已经觉出不对来。
她吸了口气,努力克制声音的颤抖道:“……小夕是谁。”
陈迁时仍不看她,对着脚尖道:“我小师妹。也是,也是定下的道侣。”
鹿鸣涧咬紧嘴唇,花了好大力气才掩饰住了哭腔。
半晌之后,她退后半步,眼中含泪,笑着说:“道长一定能活着回去的。毕竟,有人在等你嘛。”
陈迁时胸中郁结,很想抱住鹿鸣涧,但这次,他知道自己完全能够克制。
他闭上了眼。
又是半晌,陈迁时调整好了心态,挂着浅淡笑意看向鹿鸣涧。她已经与他拉开了距离,回到了一开始他们说话时,他能够看她的角度。他也再闻不到那若有似无的清苦药香了。
“但愿。”陈迁时第一次油嘴滑舌道,“嘿,等你上纯阳宫游玩,也让我那些师兄弟们看看,陆兄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馋一馋他们——宗内同门经常攀比剑器,光是雪名就够他们馋了,更别提陆兄这样的绝世‘名剑’。”
鹿鸣涧眼前一片模糊婆娑,憋得徒劳而辛苦,闻言破涕为笑,泪水却霎时决堤滚落。
反正狼狈都被陈迁时看完了,她也破罐破摔,不装什么没事人了,拿原本雪白、而今脏污的袖子用力擦着。
陈迁时很想替她拂拭。甚至也有点红了眼睛。
可他一动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