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密布,空气稀薄,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雾气此淡彼浓,忽停忽动,将飞舰与人包裹。雾气中又时不时地掺杂着从远方乘风而来的一种枯萎的味道,让人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若是常人呼吸着这种类似万物凋零后被岁月风干的气味,那么他的精神一定会渐渐地萎靡,躯体也必然将极速老去。
木关恭恭敬敬地阻止了新国主的呼唤,并将副舰绕了个弯,停在巨塔的另一边,陆离对面,这样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表情的变化,才好在必要的时候施以目前还不能猜测得出的某一种援手。对此,连齐与月临都深表赞同。现在大家就该这么等着,看看这个在海底之底生活了十年的陆上之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两三个片刻过去,陆离望着那迎风招展的缎带,细品每一个有那么些变形,却不至于猜不出的,亲切的天朝文字,来来回回间,一个个疑问涌上心头。首先,几乎所有国号的周围都有若隐若现,模糊不清的一些文字环绕。而根据最后一个国号,当朝国号‘祁’四周出现的“扶光,齐玄轸”等字眼猜测,围绕着每一个国号的要么是地名,要么是人名。陆离虽生在海边长在海边,也从未向北走出过镇子,但天朝的国号他还是知道一二的。就拿镇里没落了的元家的来说,元姓祖辈往上个二百来年便属于前朝,国号为齐,都城乾安。同时陆离也知道,民间传闻齐不仅是国号,也是皇族之姓。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为前皇族后裔,自然姓齐,全名便是‘祁’字旁的齐玄轸。而再往前,便是宁,吕……等等,连绵十数……虽然自陈之后的国号陆离便再也没听说过了,且越往后的字虽保有当今文字的影子,却实在是难以辨认了。
其二,陆离看到从未听说过的国号后目光便一路扫射,越看越快,直到看到了最后一个国号。当这个字完完全全映入他眼帘之时,陆离不自觉地眉间一皱,猛吸一口大气,一下子似被这个字给摄了心魂一般,整个人竟然有种头昏脑涨,摇摇欲坠之感。
这是个什么字!!???陆离晃了晃脑袋,先是把手一抬,五指一张,制止了察觉自己出异样,弹跳而起的木关与随之而动的连齐,以及被连齐拉扯住的月临,再而上前一丈,咬牙定睛再看。只见这字上部宽大成围,内有上下各两点;中段两线并行,蜿蜒多曲;收尾细长,尖尖上翘——说这是一个字,陆离使劲眨了眨眼,还不如说它是幅画,是个符号来得贴切!而同时,唯独这个字的四周并没有那些若隐若现的其他文字!
思来想去,陆离越来越觉得这字简直就是用简单的线条在画蛇!那么,它是否就是蛇字呢?恰好,陆离的目光在恍惚之间后移,看到了在这“怪字”之前的一个字与它简直有同工异曲之妙!那字笔画众多,晃眼一看张牙舞爪,活生生一条龇牙咧嘴的传说中龙的模样!
陆离会心一笑,暗自道:俗话说龙蛇混杂,既然你们一并出现,我就暂且叫你蛇,把你叫做龙吧!
再者,正当陆离为自己恰如其分的猜测而得意时,他发现“龙”字之后竟然空下了一块,而纵观整条长缎,这是唯一的空白!
是这个时期的天朝没有资格出现在历史长缎上?还是这个时期天朝四分五裂?又或是这是天朝的至暗时期?难道是外族入侵,整个天朝沦陷了?想到此处,那看不见的敌人再次理所当然地出现在陆离的思绪中……
最后,陆离长出一口气,不再胡乱猜测,而是尽可能地把那些国号与国号周围的地名,人民记下,因为无论如何,一切问题的答案尽在最后一个问题上——那‘无’,是我天朝人吗???
可以这么说,陆离的前半生有大半都在海上度过,见与闻,让他知道在天朝之外还有不少其他国度,而海的另一头更是有众多大大小小的国家。在他无数次潜入海底所捞起的各种稀罕玩意中,便不乏上面写满了奇怪文字的,也就是其他国度文字的器物。那么,为何这里只有天朝的记载!?难道那个‘无’就是天朝人尽皆知的那个传说中,被皇帝遣往未知远海寻找不死药,并一去不回的那个人!?他,真的找到了不死药?他,一直对天朝,对自己的故乡念念不忘,所以一直默默记录着一切?
百闻不如一见,百猜不如一问,头晕脑胀的陆离终于放弃了一厢情愿的猜测,踏空返回到了副舰的驾驶舱中。
陆离刚刚站定,舱盖还未合上,月临便一手挽上了他粗壮的大臂,道:“你看到了什么?我本想让你带我一同去瞧瞧的,我也从没来过这里。那缎带上写的是什么?你,没事儿吧?”
陆离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月临含情脉脉的碧眼,知道她要问的不过是最后一句而已,便立马扭过了头去,道:“我没事,只是看到那缎带上的文字与陆上我天朝文字极其相似……对了!!!”陆离突然想起自己已是第二次来到人鱼之国,语言虽能通过塞入耳中的那东西转化,却从未见过这里的文字!
“怎么了?”月临被惊了一惊。
“该是想问我人鱼国的文字吧?”连齐淡淡一笑道。
“正是!”陆离叹服道,“请前辈告知!”却见木关以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敲了敲副舰银灰控制面板上的黑色方方块块道:“这就是人鱼国的文字,怎么样,没想到吧!?还有那儿……那儿……那儿……”他又抬手这点点,那指指。
“没想到!着实想不到!”陆离扫视木关指点之处,其实这些方块在进入人鱼国后便随处可见,只是自己当时并未当做是文字而已!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些大大小小的方方块块组合在一起竟然能成为文字,这实在与天朝文字天差地别!看来自己的猜测是错的,这人鱼国与天朝并无想象中的那种同宗同源的关系!
副舰就这么悬停着,除过一些气流般的丝滑声响,安安静静。短暂的沉寂过后,连齐来到陆离身侧,拍了拍他的肩,道:“看样子那‘无’外出未归,你还有什么就一并问了吧。当然,我也不是无所不知。”
陆离点点头,却又一时不知该怎么问,或者说是先问什么再问什么了。还好月临善解人意,并不催促,只是挽着他,眼巴巴地望着他。
“前辈,”半分钟后陆离终于开口,问的却又不是那缎带上的疑惑,“人鱼国地域之大恐怕不下我陆上天朝所谓的天下,人口或许也只多不少,我想问问前辈,若是以陆上时间来算,人鱼国建国有多久了?还有,先前听前辈提到了贵国民众的寿命,这……”
连齐沉声道:“建国的历史自然比你天朝的,也可以说是陆上所有的国度都悠久了太多。至于寿命,之前也不是随口胡说,根据人鱼国史册所记载,大概从万余年前始,我人鱼国子民的寿命就开始逐年减少,且减少的速度越来越快,至今已与你陆上之人相当。而据我所知,按你陆上年岁的计量来算,我国子民最初的寿命该是万岁左右!”
陆离心下一惊,脑瓜嗡嗡作响,——万年!!!人活万年与长生不老有何区别!!??难道对帝王的万岁万岁万万岁竟不是个口号??!!山呼万岁……难道那山呼……真的是山呼!!??只有老如山脉才得以见证了陆上之人的万岁之命!!??
随着陆离的心跳骤然提速 ,另一个问题自然而然地跳了出来。 “前辈,从万年前逐年减少和目前与陆地人相当这两点来看,你有没有一种猜测,就是陆海之人的寿命会不会是同步开始变短的呢?因为我陆上天朝的皇帝历来都被称为‘万岁’!另外,刚才你说民众可活万岁之事在人鱼国是记录在史册的,那为什么我陆上天朝的‘万岁’却只是个帝王专用的,听起来只是个美好愿望似的传说呢!?”
陆离的话让连齐一时沉默不语,木关则是竖起了耳朵,在一字一句都不会落下的同时内心翻滚,急切想要听到回答。
终于,连齐眨巴了两下眼,道: “这个问题恐怕你拿来问前任的前任的前任国主都回答不了。”
回答不了——其实陆离本就猜测连齐回答不了!陆离想要确认的是另一件事:人鱼国知道天朝的存在吗?结合那核艇把自己带到了双季,目前看来肯定是知道!那么他们遣派过人到陆上吗?不一定!虽然陆上,特别是沿海一直有人鱼传说,但还是不一定!毕竟传说归传说,自己并未亲眼见过就不算!那么他们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尝试到陆上去生活?一路看来,人鱼国虽然下半身是鱼尾,但目前看样子这并不影响他们拥有陆地上的生活,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陆离坐了下来,月临也随之坐下。这些问题突然烟消云散,陆离的内心深处,一种与芸芸众生相同的愿望接踵而来,被理所当然地勾起——寿命万岁,长生不老!而此刻月临倒是庆幸自己的寿命与陆离在冥冥之中同步到了一处,她不断低头看着自己的鱼尾,脸上的羞涩中又夹杂着那么一些细微的类似于期盼的神色。
木关两手无处安放,心中的焦急仿佛更胜于他人。听了陆离与连齐短暂的对话,他心中却仿佛渡过了一个漫长的季节。他首先是发现了一件事,五螺世界的时间与陆上,或是人鱼国都不同!这个不同只反应了一件事,那就是五螺世界民众的寿命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长!于是他感叹,寿命,竟然可以那么长!无形之中,木关的单纯,开始了不自觉的动摇。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就当他们都在考虑或盘算下一句怎么开始之时,疾风卷地而来,腾起荒原尘埃与雾气混为一体,将副舰透明舱盖与众人的视线掩盖。木关当即驱副舰上行,而上行的气流转瞬把尘雾吹散,他们齐齐发现一个身着全黑斗篷,脸蛋白得晶莹剔透的少女立在舱盖与舰身的交界处,正笑靥如花地朝舱内看咧!
“这女子!!!……”陆离脱口而出,却无下文。
“怎么了!?”月临先是一怔,接着眉头一皱,一副心上人要被抢去了的表情。因为她发现这少女不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陆离,最重要的是——她竟然有脚!!!
陆离,连齐,包括木关自然也都发现了这一点。“开舱!”连齐满腔怒火,冷冷地对木关发号施令,他不允许一个外族闯入人鱼地界,这,以前可从未发生过。
舱门向上开启,少女脚尖轻点,身姿优雅地悬浮空中,轻盈如蝶。木关牙关打颤,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少女那张在别人眼中是魅惑,在他看来是清纯的鹅蛋俏脸,并从这张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庞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作为男子汉的自己。没错,对于木关来说,也许他也有了一种觉悟——这一刻,他长大了。
正当连齐“好大的胆子” 要脱口而出之时,少女倒是先开了口。
“他不在,你们有何疑惑问我便可……”女子声若莺啼,配合着两只娇嫩滑软的修长手儿往两袖一藏,再往高耸的衣襟下一摆,勾得木关胸腔蹦蹦欲裂。
“问你!?”连齐心中一紧,这么说这女娃是“无”的人!虽说不是“无”的人自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但她一个有腿有脚的外族……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侍奉了三代国主,却也从未见过那“无”的白袍之下到底是尾是腿……万一是腿呢?万一他也是外族呢?万一,这女娃是他的…… 就在连齐想着该如何回应的时候,他侍奉的现任国主正一边恶狠狠地瞟视这个假想情敌,一边把陆离的臂膀越箍越紧。而没过多久她一想自己乃是广无边界的人鱼国之主,如此这般与一小儿有何区别,于是目光稍稍收敛,又赶忙把手松开了几分。
“这位姑娘,”连齐上前一步,昂首高声道,“这位是我人鱼国新任国主,那美月临,老夫为国主侍从连齐。恕老夫无理,有些事情恐怕令尊才会知晓!”
女子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对于木关来说地动山摇。
“老爷爷您说笑了,他可不是我的什么令尊,小女子不过是来此做客的朋友罢了!”
连齐一听,顿时变了脸色,怒道:“你非我族,竟然胆敢闯入我族地界,还口口声声要替我族……答疑!!!看老夫……”
“你族什么,你倒是说呀!”少女打断连齐道,“其实你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你族吧?!”
“你个……那人在我人鱼国已有万年,身份尊贵无比,岂是你这个乳臭未干的虫儿……”
“你就说他是不是你族,是不是你族!!!”
“你这个……”
少女牙尖嘴利,再次硬生生打断连齐,“算了算了,我也不说他了,免得把你这老黑鱼气得翻了肚皮!就说你身旁这位长腿的小哥哥与大叔叔,他们不也非你人鱼国民吗?!”
连齐恼羞成怒,指着陆离怒吼道:“他的确是外族,但却是我国主的救命恩人,是我人鱼国的贵客!你又是什么东西!!!”
少女噗呲一笑,想也不想道:“他是你国主的救命恩人?我要说我的母亲大人是你们全族的恩人,你人鱼国又该如何对我呢!?”
“你……”连齐嘴角连着鼻翼一扯,突生一种道不明的压抑之感,于是匆匆将怒火压下,轻声道:“敢问姑娘的母亲大人是……”
“我可不愿告诉你这老臭鱼!”女子呵呵笑得灿烂,“不过……我知道你们想找什么!”
“望姑娘不要随口胡诌!”连齐强压被戏耍的怒火道。
“我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我……只告诉他……”话未落音,大风再起,黑袍少女原地闪身,眨眼已到驾驶舱内,木关身旁!只见柔若无骨的藕臂往木关肩头一搭,娇娇欲滴的小口往木关耳廓一凑,三言两语过后,少女往后一仰,随风消失得无影无踪。其速度之快,就连陆离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木关!”
“小子!”
“木关!”
少女走后,木关两眼闭合,四肢松弛,如一滩烂泥躺在椅上,若不是他的眼球打转带动了眼皮起伏,三人都会以为他已安详地死去了。
“小子!”连齐一巴掌呼上了木关小儿的脸,“她对你说了什么?!”
“西北,西北百里……”木关一边微开着口呢喃,一边强撑起身,恍惚着道:“日月交替……玉盘直下,囚徒……自现……”